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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愿望(3)

    第十章:愿望(3)

    Chapter10: Wish

    伊冯拒绝去白精灵的船上用餐。

    她回到石洞后没再出来,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吃饭也不睡觉。

    难得的,屋子里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所有人都在欢乐的时候,独自己躲在寂静里。只有当她翻身的时候,才有很细微的摩挲声。狄维恩也不在,伊冯拒绝后他就独自去找白精灵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坐了起来。

    伊冯走到桌旁,难得亲力亲为地点亮灯。

    桌上放着空茶杯,空餐盘,摆放在一旁的刀叉,那是她今早吃饭用过的餐具,据说这是从圣梅西亚的皇室带回来的,有独特的彩釉,伊冯先前一次都没留意过,但是现在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套名贵的瓷器上。

    她抓起茶杯,狠狠地砸了出去。

    白色的茶杯撞在墙壁上,应声而碎。

    伊冯被那个声音短暂地吓了一跳,但是有什么东西盖过了她的惊吓,随着刺耳的破碎声,从身体里喷涌而出。

    她接着抓起餐盘,用更大的力气砸了出去。

    汤碗、菜碟、玻璃酒杯接二连三地摔成了碎片,摊落在墙角。

    做这点事情不需要耗费什么力气,但是她的喘息声几乎快要吵到自己了。

    伊冯艰难地吞下口水。

    她重新躺回床上。这一次不一样,她几乎是瞬间就睡着了,好像砸掉东西后,她也把憋着的一口气吐出去了。

    后半夜她醒了一次,因为床面塌下去了一点,床上不止是她和她的抱枕。她在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也不管身边是谁,直接张开手臂抱住。

    她闭着眼睛,朦胧的声音侵入她的睡梦。

    “伊冯,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她不想回答。

    第二天睡醒的时候,床上只有她一个人,或者说,整个屋子里都只有她。伊冯已经不感到意外了,她按部就班地下床洗漱,吃饭,更衣。

    墙角里的餐具碎片已经被收走了,没有人留下来指责她。

    也正常,他们一直以来都选择包容她的一切,做错了事没有责罚,心情不好会得到悉心的哄劝,各种无理取闹的要求都会尽可能被满足。

    今天的天气比昨天还炎热,伊冯穿了一条很薄的裙子,在卡神托的一些南方城市和瓦内维特里,这种裙子很常见,她已经记不得是谁给她带回来的。

    碎石王座在岛的正中央,往南是海滩,往北是群山,左边是森林,右边是平原。伊冯选择往海滩走。

    虽然她现在已经没那么欢迎白精灵了,但是她还是要去看看他们。

    白精灵的船还停在近海的地方,皎洁的船帆几乎像绸缎,反射着白亮的光芒,透明的蓝海波涛摇曳,几位精灵正站在甲板上。

    在巨木林,他们不可能沐浴这样热烈的日照。

    伊冯站在沙滩上看了一会儿,她没有看到黑龙,也没有看到恩多尔,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法森特小姐?”

    伊冯猛地回头。

    她背后站着一位高大美丽的白精灵,艾尔·席尔瓦。他穿着白色的长袍,长发罕见地披散下来,他没有佩剑,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持剑队的守卫,如果能忽略他的精灵尖耳,他看上去就像一位有爵位的俊美贵族。

    一时间,伊冯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艾尔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现在她已经去过不少地方,学会了很多魔法,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已经脱胎换骨,但是老朋友看上去还是原来的模样。

    许久,她微笑起来,“艾尔。”

    艾尔看上去很镇定,并没有多惊讶。

    “法森特小姐,好久不见了。”

    “是啊,正好一年了。但总感觉好像过去很久了。”她定定地看着艾尔,“这一年你过得好吗?”

    艾尔没有走上前,只在原地向她行礼,“劳您挂念,一切都好。”

    见到艾尔后,她乌云密布的坏心情总算转晴了不少。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快一些,“走吧,我带你四处转转。”

    伊冯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带着艾尔到处走,那时候在巨木林的时候,她总是跟着艾尔,每天都去不同的地方,走遍整个巨木林。有时候艾尔走在前面为她带路,有时候两个人并肩而行,有时候艾尔护在她身后,以防她摔倒。

    时间真是神奇,能让任何事,任何人都变得完全不同。

    伊冯带着艾尔沿着海岸走了一遍,她兴致勃勃地给艾尔介绍她生活的地方,她识字不多,但尽可能讲得绘声绘色,就像曾经艾尔给她介绍巨木林。

    她讲的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但艾尔只是不冷不热地回应着。

    伊冯有点累了,她问:“你有什么比较好奇的事情吗?我对龙岛很熟悉。”

    艾尔摇头,“我没有什么好奇的。”

    伊冯有些诧异:“那你想去哪看看?”

    艾尔静静地看着她,精灵的眼睛像古井无波的深林,平和又沉寂。

    “没有,法森特小姐。”他说,“我恐怕我要回到船上了,恩多尔祭司不会愿意看到我擅离职守。”

    伊冯皱眉:“擅离职守?只是随便走走而已,又不会耽误事情。而且她不是不在吗?”

    艾尔低头,平静地看进她的眼睛:“恩多尔祭司在船上,和尊上在船舱里商议要事。”

    “先前她没有这样约束过你。”

    “我此次出行是作为恩多尔祭司的护卫,我必须回到她身边。”

    伊冯哦了声,“你是急着回去,还是只是不想跟我见面?”

    这个问题切入得太过直白了,连艾尔都怔忪了。

    伊冯继续说:“我不是要干扰你的职责,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所以我想跟你说两句话。”

    静默良久后,艾尔开口道:“在巨木林的时候,您是白精灵的贵客,陪行在您身边是我的责任,也是最大的殊荣。您的身份与我云泥之别,和我这样的人独处,恐怕会辱没您的名声。”

    伊冯一下子僵住了,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艾尔用的词语超出了她的知识范围,她不认识也没听过,却不妨碍她听懂他的拒绝。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但身侧低吟的海风突然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惊鼓,裹着“责任”一词敲进她心里,敲得她心房阵痛。许久,她平淡地说道:“是吗?”

    她朝艾尔走去,从他身边经过。

    “走吧,我带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他们没再说话,艾尔依旧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他们相距好几步的距离,如果他们不是走在空旷的沙滩上,而是繁荣兴旺的街道上,那他们一点都看不出来是同行的人。

    今天明明很热,但是伊冯感觉自己的心在一寸一寸冷下去。

    快走到船前时,艾尔跟她道谢。

    “谢谢您,法森特小姐。”

    伊冯抬起头朝他笑笑,“你不喊我伊冯了?”

    艾尔难得朝她露出笑容,他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伊冯心想,这是今天艾尔对她露出的第一个笑容,也是时隔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为了看到这个笑容,她已经笑了很多次了。

    两个人道别,伊冯转过身去,朝高地慢慢走去。走着走着,她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不论她再怎么努力想牵起嘴角,都有些力不从心。

    她站在山坡上回头,艾尔已经消失了,他大概已经回到船上了,她长叹一声。

    狄维恩没听错,当时她就是叹息了。明明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却突然多了很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烦恼。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叹息的,大概是无师自通,有时候有些东西压在心口,摧枯拉朽地揪扯着心血,好像叹息才是唯一纾解的方法。

    如果让狄维恩听见这声叹息,他一定会觉得这是很不好的迹象,违背了他的教育目标。但是此时此刻没有人在她身边,唯独她一人站在山坡上,这声叹息便随风消散。

    白帆在腥风中猎猎鼓动,那头黑龙身披银辉,圣光照耀,白精灵站在它身侧,像虔诚的信徒。

    伊冯转头离开。

    真是糟糕透顶的一天。

    当晚的宴席伊冯依旧没有出面。从待客之道而言,这是相当无礼的行为了,白精灵先前周全的接待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被接待的人躲在屋子里谁都不见。

    可事情正如她猜测的那样,黑龙不会责备她的失礼,也不会强迫她做不想做的事,它得知她不愿意见人后,也没有追问,毕竟本来白精灵就不是为她而来——这是狄维恩告诉她的。

    狄维恩也没有去白精灵的晚宴,而是留在山洞里陪伊冯。

    他坐在桌子旁,手里拿着苹果,他在削苹果,因为伊冯晚上什么都没吃。

    伊冯麻木地翻页,她躺在床上看书,目光在文段间向下扫视,但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狄维恩的声音隔着遮光的厚布飘进来,“你又叹气了。”

    伊冯合上书本,从床上坐起来。她撩起沉重的床幔,盯着狄维恩手里的苹果。

    狄维恩站起来,把苹果递给她,他的眼睛很黑很深邃,伊冯不敢和他对视,她怕自己藏不住情绪。

    “你到底怎么了?白精灵来之前你不是很高兴吗?为什么现在这么难过?”

    伊冯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确保自己没有在他面前流下泪来。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难过?”她笑起来,努力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调侃。

    狄维恩盯着她的脸,半晌他也叹了口气。

    “省省吧,你那点伪装在我面前不够看的。”他又从桌子上拿起一个苹果,没有削皮,一口啃下,“说吧,怎么回事?”

    伊冯终于抬起头,她盯着狄维恩的脸,狄维恩也盯着她,对视的短短几秒里,伊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大概很糟糕,她现在情绪绝对算不上坚强,确切来说,是糟糕到了极致。这种情况下她的心事会无处遁形。

    她不想这样。

    “我问你个问题,你能如实回答吗?”

    狄维恩笑了,“取决于你问的是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和我说话?”

    狄维恩愣住了,这是个傻瓜问题,和1+1一样蠢,但是它又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它太浅显了,反而变得深不可测,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取决于问问题的人想要什么答案。越简单的问题越沉重。

    狄维恩慎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因为你今天看上去心情很不好,我必须留下来照看你。”

    伊冯捕捉他的用词,“你说的是‘必须’,为什么是必须呢?有人强迫你了吗?”

    狄维恩莫名其妙,“没有,但这是我该做的,也是我愿意做的。”

    “什么叫‘该做的’?”

    “就是责任。”

    伊冯呼出一口气,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苹果,削去了红色的果皮后,果rou散发出清甜的气息,唤醒她的味蕾。

    “在你看来……”她突然闭嘴了,过了好久才重新开口说道,“它为什么要收养我呢?”

    因为她忽然哽住了,这是她第一次不知道要如何向别人转述,吞吞吐吐半天,只能用“它”来指代。她相信狄维恩知道她是在说谁。

    也不能怪她,一直以来,她和龙对话时就是“你”,和龙以外的人对话时就是“它”。大家都懂,龙也懂,她自己也懂——她还能说谁呢?

    她的话语涉及到的人很少,她和龙说话,和别人谈起龙,任何简单的指代都指向了同一个身份。

    是她的生命太狭窄,还是她的生命被龙占据得太满了?

    “你觉得呢?”狄维恩把问题抛回给她,“它是出于利益,出于怜悯?”

    伊冯想了想,说:“责任吧。mama把我留给它,所以它把我当成是责任,一直照顾我。”

    狄维恩站了起来,走上前,伊冯仰起脖子,不明所以地仰视他。

    “伊冯,不论是我还是龙,我们陪伴你、照顾你、抚养你,都不仅仅是出于责任。你说的不错,当然有责任的成分在。王让我照顾你,露西亚让王照顾你,这都是别人传递到我们身上的责任,但是远不只是责任。”他弯下腰,双手用力地捧住伊冯的脸,强迫她抬头与自己对视,“这就是关爱,你知道吗?责任不会让我对你说这些,责任不会让一头龙日日夜夜陪在你身边,你能分辨它们吗?”

    他忽然愣住了。一直盯着他的那双眼睛突然变得湿润朦胧,紧接着泪水就贴着脸颊滚落而下,润湿了他的手掌。泪水很烫,伊冯的眼睛通红,她开始抽噎,哭泣,然后嚎啕。

    狄维恩松开她,他在退后和拥抱之间选择了后者。娇小的女孩被他拥抱在怀里,脆弱得就像一只初生的稚鸟,他稍加用力就会伤害到她。

    “唉,好端端的怎么开始哭了?”

    伊冯用力地抱住他的腰身,把脸埋在他身上大肆哭泣。声音闷在衣服里没有那么真切,所以她才敢这么放肆地哭号。

    这是受了多大委屈才会哭成这样?狄维恩手上尽可能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心里飞快地盘查了一遍那些登船而来的白精灵。

    那些白精灵他几乎都不认识,也不知道伊冯嚷着要见的“艾尔”是哪一位。不过看龙的意思,伊冯在巨木林的时候很快乐,和精灵的关系相当融洽。白精灵到来之前,伊冯的喜悦和期盼也不是伪装出的。

    现在翘首以盼的人来了,她没理由突然掉眼泪。

    怀里的脑袋突然抬了起来,伊冯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纤长的睫毛被眼泪黏在一起,平日里精致乖巧的小女孩看上去可怜又落寞,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动物。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你的责任,你也不再关爱我了,你要和我说。”

    狄维恩强忍着抚摸她头顶的冲动,皱眉道:“不会有这一天的。”

    伊冯摇头,固执地说:“你一定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