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你与孤的良辰吉日,你想赦免哪个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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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八正日,天光堪堪微亮,朝歌城内已是一片肃穆。 纣王端坐于大殿之上,身披衮冕,垂十二旒,神态庄重。两旁的百官衣着赤金白袍,手持朝笏,整齐划一地站在大殿两侧,静候册封大典开始。 寿仙宫内,成群的宫娥排成队,虔诚地侍奉新晋皇后梳妆更衣。 妲己身着藕粉轻纱裙,盈盈玉立,抚摸着姬发的乌黑长发,神色沉醉不已。 姬发木然地坐在铜镜之前,任由宫人细致地为他涂抹脂粉,修饰浓眉,如同待嫁女子那般披上罗衣。 皇后礼服由精湛的工艺织成翚翟之形,如朝霞映彩,灿烂夺目。白、金、绿三色小绶同大绶交杂,镶嵌七宝钿窠,光华四溢。颈间悬挂着一枚精巧的玉佩,由两片璜和一个月牙形的坠子组成。璜犹如明月初升,坠则如弯月横空,相互撞击时,环佩叮当,如谱仙乐。 凤冠巍巍,沉甸甸地卧于赤红丝绒软垫之上,等待着美人妆成。此冠乃金丝和珠宝制成,冠顶有一只展翅飞翔的金凤,两侧垂下无数金串珠链,颗颗浑圆光洁,镶嵌着各色宝石,流光溢彩,雍容华贵。 “你很喜欢?” 在妲己第三次目光觑向凤冠之时,姬发蓦然开口。本该是大喜之辰,他却神色淡淡,兴致索然。 妲己紧盯着凤冠上闪烁的珠翠,颇有艳羡之意:“喜欢啊。妲己还从没当过皇后呢。” “那你今后便是了。” 妲己紧抿朱唇,若有所思:“那可未必。大王虽册封的是我,心里想着的却是你。” “.........” 见姬发不语,妲己扬起下颌,露出些许得意:“大王喜欢你,却又忌惮着你。否则怎么连佩剑都让你除去。” 姬发又是一阵烦闷,只得胡乱摆弄着胸口璀璨的珠玉。细腻的绸缎轻薄软和,触肌微凉,贴身穿着,宛如全身不着寸缕。常言道穿金戴玉,他如今覆着满身的华贵珠饰,却如千重枷锁加身,显得无比滑稽而不合时宜。 眼眸轻抬,不觉瞥见镜中的自己,妆后的他面如冠玉,唇若点绛,脂粉气息不重,却刺目惊心,愈发觉得陌生透顶。 不再是昔日的皇家守卫姬发,而是一个身披锦袍的玩物。 姬发久久凝视着铜镜,以及身后忙忙碌碌的众人,丹眉扬起,蓦然道:“住手,我要见殷寿!” * 午时一过,司天监报告已到吉时,午门登时鸣起钟鼓。大司命比干薨逝,丞相商容病退,如今朝中最为显赫之人,便是代任丞相的费仲。他玄冕簇新,拖长声音高声诵读立后诏书: “乾坤既定,阴阳相成。乾元之昌,乃由坤泽之德。孤承天命,致力四方,无内顾之忧.......美人苏氏,生于鼎族,秀毓名门,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授图史以自览,节环佩而有容。施恩泽于四海,宜登金屋之荣。孤问敬旻天,特奉苏氏为皇后,以尊神灵之统,母仪天下,表正六宫。” [1] 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余音袅袅。 姬发头戴凤冠,身着用无数金线绣出百鸟朝凤的朝服,一步一曳,仿佛凤凰展翅,款步上前,接受商王的册封。 午时的阳光太过明丽眩烈,纣王眯起眼,神色淡淡:“民间有习俗,新婚夫妇礼成前不可见面。听说早晨你大闹了一番,死活要见孤。” 凤冠沉沉,珠玉晃眼,姬发不得不时刻扬起头,才能不露怯色:“丹舄......穿不下。” 皇后的朝服层层叠叠,宽大冗长。姬发虽为男子,但身量仍保持着少年的纤细,勉强可以遮掩一二。但脚却实实在在为男儿之足,实在无法塞入女子的丹舄中。 殷寿幽深的眼眸中沁出几分笑意:“你现在找到合适的了?” 姬发面色一赤,声音嗫嚅般压得极低:“没有,臣......穿了战靴。” 普天之下,四海之内,最尊贵不过凤冠霞帔,在那万千女子艳羡的华袍之下,掩盖的却是一双战士的长靴。殷寿眉头一展,似乎觉得非常有趣,饶有兴致地观望着姬发变扭地行了几步,才伸出手,搀着他,并肩朝丹陛之上走去。 礼炮轰鸣,鼓乐喧天,册封大典正式开始。 喧闹声中,文武百官见了皇后的背影,不由压低了声音,议论纷纷。 “这便是那美人苏氏,听闻一直藏在大王深宫中,难得一见,果然绝色。” 上大夫赵启刚正不阿,素来不喜苏妲己妖媚惑主,见尤浑又在阿谀奉承,嗤道:“美则美矣,可身量未免太高挑了些,若非大王伟岸雄武,换做寻常男子,可不好驾驭。” 皇家侍卫持剑在御前护驾,比旁人看得更为清晰。黄元济揉了揉眼,颇感惊疑,忙转头望去,见到了同样一脸菜色,呆若木鸡的金葵。 “我没看错吧,这明明是.......”金葵喃喃自语:“崇哥你跟他熟,你看是不是.......咦,人呢?” 崇应彪的位置空空如也,不知去向。 费仲立于仪门高处,听不见底下的闲言碎语。他身无长处,唯独精通投其所好,溜须拍马,让姬发代替妲己封后,也是他的馊主意。如今身为礼赞官,更是扯着嗓子,高亢而殷切地为帝后唱赞天地: “天恩浩荡,地泽广施。愿天降康,丰年穰穰。请大王、皇后行拜天地,以示敬仰。” [2] 阳光铺洒,金光万道,映照得龙德殿上的琉璃瓦闪烁着璀璨的光华。殷寿举目四望,蓦然豪情万丈,朗声言道:“人定胜于天。孤身为人皇,理应与天地同尊,岂能屈膝于天地!” 此话一出,非但姬发惊诧地望着他,群臣亦是一片哗然。唯有众多殷商战士霎时欢腾,高呼之声如雷震耳:“大王英明!大王神武!” 费仲在怔忪中回过神来,连呼三声大王高明,随后又唱诵起来:“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子之侍父,如敬昊天。子之敬母,如瞻高地。请大王、皇后行拜高堂,以示敬仰。” [3] 纣王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面色不虞:“孤父王、母后皆已仙逝,皇后族灭,伶仃一人,何来的父母高台可拜?” 群臣中有人克制不住笑了出声,其中属梅伯、赵启的笑声最为快意。费仲像被当场打了个巴掌,一时青红交加,很是滑稽。他心中委屈:既然你不拜高堂,那为何又特意遣我押解罪臣姬昌出列,难道是我会错了意? 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唱赞:“宝曜腾辉,俪乾枢而作配。金泥焕采。申巽命以扬庥.......请大王皇后,交互敬拜,永结同心。”[4] 说罢他便提心吊胆,生怕纣王又找借口不拜,使他沦为朝中笑柄。然而这回殷寿并未再提出异议,只是以灼热的目光注视着姬发,嘴角一勾:“那就先有劳皇后了。” “.........” 殷寿究竟什么毛病,天地、祖宗、父母都不肯拜,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他这一跪,真是岂有此理。姬发无奈之下,只得闷着头屈膝跪下,以额触地,重重叩了一下,力道之大,凤冠都为之簌簌。 待他起身,殷寿嘴角上扬,两颊的肌rou微微颤抖,笑意已经按捺不住:“夫妻交拜,只需躬身,无需下跪。皇后如此厚礼,孤实难消受。唯愿今生与你伉俪情深、白首偕老,方能弥补。” 在姬发羞耻忿然的眸光中,他坦然展开了双臂,如鹏展翅,再行三鞠躬礼。 费仲颇有眼力,高声宣诏:“册封大典告成,皇后受赐金册,永享荣华!” 至此,册立皇后礼成。 朝歌城内霎时弥漫起潮水般的欢呼,震彻九霄。 姬发立在殷寿身侧,眼看着欢呼如山,敬贺若雷,蓦然生出一丝渺茫的错觉,仿佛自己正漂浮于浩瀚云端之上,那么高,又那么虚无缥缈,仿佛下一刻便要重重坠落,粉身碎骨。 掌心一热,殷寿握住了他。殷寿昂首立于高台之上,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缓缓抬起了手,掌心翻转,五指并拢,轻轻往下一压:“众爱卿平身。” 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动,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今日是孤册封皇后的吉日。如今大商天谴将至,人祸肆虐,皇后仁慈淑德,不忍众生受苦,特此向孤讨一特赦,作为彩头,以示抚民之意。” 他的气度恢弘,目光威严,片刻前还热闹喧嚣的人群,如今只剩下低低的嗡声。 不光姬发,连费仲都迷惘地抬起眼,什么彩头?这是殷寿不曾与他通气的部分。殷寿缓缓道:“如今地牢关押两名罪恶滔天的死囚,不日便要问斩。请皇后自选一人,当场释放!!” 他随即高声喝令:“费卿,两名死囚所犯何罪,还不速速宣读!” 费仲陡然一惊,终于理解了殷寿此番大费周章的用意,纵使他善于cao弄人心,一时间也不由背脊寒凉。忙不迭跑下丹陛,不过多时,便捧着两张丝卷,铺展开来之后大声诵读: “罪臣西伯侯姬昌,妄造卦象,串通伯侯,叛乱谋反!事败认罪,囚于地牢,即刻问斩!” 在姬发惨淡不堪的神色中,殷寿畅意地点了点头:“继续。” “罪犯前太子殷郊,悖乱纲常,夜潜入宫,弑父杀君!未遂逃窜,囚于地牢,即刻问斩!” 殷寿伸手将姬发拥入怀里,贴着他的耳畔低语:“今天是你与孤的良辰吉日,你想赦免哪个都可以。” 这样亲密无间的距离,温和柔软的口气,吐出的话却如同如腊月寒霜,不寒而栗: “只是选了一个,另一个便要当场诛杀,以平天谴。” “姬发,你该如何选择?” 午时的阳光如同一条极细淡的金线,刺得双目酸胀,几欲眩晕。阳光洒身,浸润暖意,姬发却浑身颤栗,一股寒意自背脊直冲心底,如同被活生生剖开了天灵盖,连牙齿泛着阵阵战冷。 你该如何选择? 殷寿不喜欢唯唯诺诺,有勇无谋之人,从小到大,曾数次放手让他自己选择,从模拟作战的训练对象,到如何处死敌军战俘。 后来,他让姬发选择是否杀了姬昌;是否出卖崇应彪;是否归顺自己。 起初是为了考验,后来黄袍加身,便纯粹出于乐趣。他乐于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间,苦苦挣扎,却又不给予致命一击。 人群中似有私语隐隐传来,像是在轻声争执,听不真切。 殷寿气定神闲地打量着他:“你若是这么一直僵持着,孤只好把他们都杀了。” 姬发闭目,几度心绪翻腾,再度睁开时,已是心如磐石:“二人所犯皆是死罪,但西岐一日不可无主,姬昌既已公开认罪,请大王信守诺言,放他回西岐戴罪立功。” 殷寿随手捋起他凤冠下散落的发丝,笑意温柔,无可挑剔:“只要是你选的,孤当然顺意。” 旋即他高声宣道:“来人,释放罪犯姬昌,护送他回西岐。罪犯殷郊,午时三刻,当场问斩!” 天子一言,贵如千金,驷马难追。费仲得了令,垂头躬身而退,一炷香的功夫,便带着一名披头散发,狼狈佝偻的死囚犯。他拽起长发,露出脸上刺黥,正是奄奄一息的姬昌无疑。 身侧又有一人出列,此人眼神阴鸷,一身血腥气,盔甲冷硬,下跪时似有金石交错的铿锵之声: “大王,罪犯殷郊已绑至行刑台,刽子手皆已到位,即刻就能问斩!” 殷寿赞赏地点了点头:“北伯侯做事向来决断,此事便交予你全程监督。” 崇应彪欣然应诺。 “封后礼成,应当步入椒房,共饮合卺酒,皇后为何还不移步?”殷寿闪过一道刺沉的眸光:“莫非你后悔了,想要换人不成?” 姬发怆然,面露凄楚之意:“臣与殷郊相识多年,兄弟一场,恳请大王准许臣送他最后一程。” 空气中弥漫着胶凝般的滞缓与压抑,殷寿沉吟良久,目色陡然如针尖凌厉。不过须臾,他放缓了声调:“皇后深明大义,孤自然准许。” “崇应彪,你陪着他去。就几句话的功夫,想必不会耽搁太久。” 他眯起眼,冷冽的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二人身上:“殷郊发狂无状,切忌不能让他近了皇后的身,以免误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