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有遗憾,便是死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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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开春,我得了几日空闲,去朝歌探望姬发。不巧的是,路上下了暴雨,远处厚重的云层中炸开几道闪电,随后是一阵阵闷雷。 马儿受惊,撂开蹄子飞奔,我无暇顾及被雨水浇湿的衣裳,握紧了缰绳才不至落下马背。 不知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飞奔了多久,雪龙驹终于停了下来。云销雨霁,竟是个大晴天,身上的衣物也受了春风照拂,渐渐干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们偏离了既定路线,只得在荒无人烟的周原郊外徘徊摸索。 雪龙驹第一回去往朝歌,我也未曾涉足过西岐之外,一人一马漫无目的地游走许久,伟岸的城门才映入眼帘。 质子旅就在王城边,我安置好马儿,坐在营地外等候,没一会儿就涌入一排排小豆丁,应当是刚结束一场训练。我看见姬发气鼓鼓地坐在一边,不舍得砸手上的弓,捡了树枝掰成好几节,我走近了他都没发现。 我蹲下身,笑着问他:“是谁惹我们西岐二公子生气了?” “还能有谁?这个禽兽,我早晚要打下他一颗门牙……”姬发的“牙”字说得很轻,转身看到我,又惊又喜地搂上了我的脖子,“哥哥!你怎么来朝歌了?” 姬发抱我抱得很紧,他的发顶有一股稻草味,应当是刚滚过草垛,发丝间还留了一叶,我伸出手指帮他挑出来,问他在朝歌可还习惯。 姬发用力地点点头,跟我说他在质子旅的训练,说起他结交的新朋友,冬天他们上山逮野猪。我原不知一个寂静无声的冬日也有诸多趣事,恍惚间似乎也能看到他小小的身躯裹上雪粒的模样。 较之年前,姬发长高了些许,身上也添了大大小小的伤疤,我不知道哪些是训练留下的,哪些是和人打架留下的,只是拍掉他身上的草屑时,目光会下意识落在早已结痂的伤口上。 他说到高兴处,手舞足蹈地和我比划——他们几个人围着火堆找一只丢失的猪耳。末了,姬发问我:“家里人都还好吗?” “一切安好。”我将目光从他的伤痕上抽离,“父亲母亲都很想你,姬旦会说话了,每次喊我哥哥,我总会想到你。他不像你儿时那般闹腾,在怀中抱一会儿就乖乖睡下了,不抓母亲的木簪玩,也不拿父亲卜卦的蓍草搭小桥。” 姬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鬓角,支支吾吾半晌,说姬旦是要文气些。 姬发在距西岐千里之外的朝歌,我得空便来见他,不想厚此薄彼,经年累月竟也分清了两匹雪龙驹。它们思念作祟,去朝歌的路途跑得这样快,山与云都追不上我。 有一年,四大阵营的质子们上山捉野兔,姬发坐在火堆边,让我猜是哪边赢了。 我望向他笑意盈盈的眼睛,冬日的寒风吹得他眼眸湿漉漉的,我顺着他的话头说:“西岐?” “北崇、东鲁,还有南鄂,那么多人只抓到了三两只野兔。”姬发说着自己先笑起来,凑近了些,抬头问我,“哥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给他身上新添的伤口上药,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你事先带人上山,用新雪在各处堆了假兔子。” 姬发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以前在西岐的时候,也常有人向我告状姬发作弊,若是把他的鬼点子尽数编纂,恐怕能写一本不薄的兵书。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姬发愕然,后知后觉感受到疼痛,轻轻“嘶”了一声。 上好药,我找来布条给他包扎。姬发沉思了一会儿,说不对,这世间不可能有人什么都知道。 我缓缓瞧他,夸口说只要是和他有关的,我基本都知道个七七八八。 姬发显然不相信,说起了他来朝歌前的往事,承认当年比试射艺想赢过我,所以在我的弓箭上做了手脚。 见我只是笑着点头,姬发皱了皱鼻子,嘟囔说:“原来你早就发现了……那你知道族中长辈说我身上有哥哥的影子,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坦然摇头,姬发得意洋洋地说:“我那时候特别高兴。” 天空飘落几点水珠,很快便有倾盆之势,别处架起营火取暖的人群吵嚷起来,大喊“下雨了、下雨了”,我和姬发的对话只好先中止,忙着扑灭营火。 姬发与我隔了一层灰色的烟雾,他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一如当年,说之后要告诉我另一个关于他的秘密。 我拍了拍他的肩,让他赶快回营帐,别着雨害病了,其实也很好奇他的秘密,是怎样生根发芽的呢,又在心间藏了多久? 我虽往返于西岐和朝歌,但与姬发总归是聚少离多的,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一个样,我恍然自己错过了他的许多,只得借着月光细细将他与记忆中的模样一一比照,他跃入我怀中,告诉我他下个月就要随二王子征伐冀州。 姬发这年十六岁,意气风发、恣意轻狂,还不知他的人生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接过我送来过冬的厚毛氅,让我一定记得给父亲母亲报平安,等他回家。 冬日结束前,殷商大败冀州苏氏,消息传到西岐,已经是来年初春了。雪龙驹熟悉西岐到朝歌的路途,没有像第一年那样跑入人迹罕至的草莽,我们也没有遇上滂沱大雨。 姬发伸手烤火,他离得近,光焰几乎要舔舐到掌心,他和我说他是如何在箭雨中脱身的,又是如何与殷商勇士一同攻破冀州城门的,我安静地听着,他却突然问我,那些死在铁蹄下、剑影中的同伴,应当是死得其所吧。 死得其所…… 我在心中估量这四个字的分量,始终不觉得辞父别母,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号角中,手持利刃斩向甚至是曾经的亲族,又死在虚无缥缈的荣誉中是死得其所,可我又不想让姬发难过,只好宽慰他说:“生死岂由旁人妄断,若无有遗憾,便是死得其所。” 柴火烧得太旺了,星火迸溅出来,噼啪作响,姬发话锋一转,说好久没吃到家乡的麦饼了。 我减了几根木柴,说年前播种下的麦子冒青茬了,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收获。 “等你归家,正好能赶上母亲做麦饼。” 姬发额前拨了拨差点被溅上火点碎发,说在朝歌待了八年,还有点舍不得呢。 我知道他是在说笑,屈起手指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呀,再待上几年,离家的年岁就比在西岐的年岁还长了。” 家里人数着日子盼望姬发回到故乡的时日,变故却发生得突然,殷商王室内乱,二王子殷寿登基为新王,不知远在朝歌的人王在祭祀中窥见了什么天机,四大伯侯受诏入商。 父亲临行前算了一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虽未明说,但各种迹象已然表明,此行凶多吉少。 路途遥远,父亲又是乘马车入商,此后许久都杳无音信,直到一个雨夜,姬氏的驿夫前来传信,说四大伯侯谋逆篡权,东、南、北三大伯侯死在了大殿上,而我父亲身为罪臣之一,被囚于殷都,商王留他一命,要他为天下人谢罪。 驿夫说完,屋外传来一阵巨响,他赶忙披上蓑衣出门查看。是他的马匹日夜兼程跑了许多路,没站稳摔进了雨里。向他道谢,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掌生疼,指甲不知何时嵌入rou中了。 新王纵声色,好奢靡,我与族中长老商讨,准备一车西岐之宝献与帝辛,以期他放过父亲,早日与姬发回家相聚。 走过重重关隘,殷都再次出现在视野中。临近芒种,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臭味,或许来自城门口高悬的头颅,也或许来自道路上随意丢弃的辨不出身份的尸首。 引路的两匹雪龙驹不知道我们的行程与以往不同,车马兀自驶入质子旅的营地,我将它们安顿好,以前同姬发说过话如同咒语,在耳边萦绕不散,催促着我快些见到他——这苍茫天地中与我血脉相连的爱人。 姬发刚与人打完架,出了一身热汗,我接来一盆清水让他擦拭,顺便重新处理他手臂上裂开的旧伤。 两匹雪龙驹应声跑到姬发面前,同儿时一样,亲密地蹭他的掌心。 他上次惦念家乡的麦饼,吃得狼吞虎咽,吵着要喝水。放在以往,我大抵还要笑他一句,但此时斜阳昏昏,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像是废土中探出的新叶。我却觉得看一眼少一眼,由是一刻也不愿意错开目光。 姬发歪了歪脑袋,问我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给他。 我轻轻摇头,说想把他的模样描摹下来,日后不用玉环也能相认。 “哥哥,我很快就要成年了,再怎么长也是这副模样。”姬发说我想得太长远了,吃得腮帮子鼓鼓的,说话也含含糊糊,这倒是让我想起他有一次偷吃陶罐中的饴糖,一口气不知道塞进嘴里几块,到晚间还说嘴巴里甜甜的。 我说:“你慢点吃。”心里却纳闷他怎么长得这么快,一眨眼就从父亲手中的婴儿长成和我差不多的少年,快到我来不及回味口中的甜意,倏然就要将它们全部封存在记忆中了。 暮色四合,西边的天空隐隐现出一轮明月,我把两匹雪龙驹交给姬发,说到时他回西岐,说一声“回家”,雪龙驹就会载他回到故里。 姬发失落了一瞬,小声嘀咕:“哥哥不来接我吗?”随后又自行归因,“也对,麦子成熟了,马上就要到农忙时节了。” 我与他一同牵马入马厩,在淡蓝色与暖黄色的天幕之下,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开我的喉咙宣之于口,我却只是问他:“……你上次说要告诉我的秘密是什么?” 姬发脚步一顿,险些没站稳,似乎是还没做好要坦白的准备,他有些别扭地笑了笑,说:“还是回家后再告诉哥哥吧。” 我点点头,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我爱你”,或许风有将它传至姬发耳边,他站定,回过了身;也或许没有,他一手拢在嘴边,朝我挥臂,说哥哥,快回家吧。 我与姬发走向两条相反的道路,时至今日,忽然又忆起长埋地底的大祭司,不禁在心中叩问: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是灵魂? 以我之死换父亲之生,是为无憾,死得其所。 我以为自己早已勘破这尘世间约定俗成的谎言,可真到了身死的那一刻,它却是我最后能抓住的稻草,由此便生出无限悔意,惶恐此心不诚,上天剥去予我死魂的机会,叫我永生永世辞别所爱,叫姬发一人直面命运的潮涌,只好不停地在心中祷告。 祷告声与殷商祭祀的念词相混,前尘种种在我眼前飞速掠过,纠缠成密密麻麻的线条,像父亲被打乱的蓍草,像母亲的头发。 它们最后定格在周原的荒野,白色的马儿奔驰在原野,我虽看不清,但却笃定马背上载着的是姬发,雪龙驹替我带他回家,回到我们的生地。 跑快些、再跑快些,让风和雨都追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