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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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雨下得很大。 今天是阿布勒当值柜面。天气不好,外头电闪雷鸣,天黑得像半夜三更,客人少,他抄着手看了一会儿泼天的雨幕便昏昏欲睡,还未睡着,就被一声粗鲁的大喝吵起来。他打起精神抬头去看,却见是几个虬髯大汉,为首那个铁塔似的堵在柜前,同他吆喝。 “你这胡人娃娃怎么叫了几声都不应答?”大汉咣咣拍桌子。 阿布勒心里想你几时叫过我了,但和气生财,他好脾气地问:“客人请讲。” 那大汉凑上来,压低声音:“我要在这儿订一桌烧尾宴,加急,还要单加一道甲乙膏,明晚就要。” 哦。阿布勒点点头。这家邸店在扬州郊外,食宿俱全,还有仓库提供存放货物,比扬州城里的邸店实惠宽敞不少,是以不少商贾都在此歇脚会客,订筵席的多得很,没什么奇怪的。但按规矩,这加急还要加甲乙膏的筵席是要收全款定金的,所以他不慌不忙道:“这倒没问题,明晚上间恭候客人。另加急筵席本店要提前收取一千二百金,客人用完筵席就不需再付款了。” 那大汉显然刚知道这规矩,脑门上登时出了汗,回头和同伴商量一阵,见阿布勒年纪小,索性一拍桌子,喝到:“哪有这样的规矩!万一做得不合我心意,岂不是要我白拿钱,这不成!至多二成定金!” 阿布勒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本店规矩就是如此,客人若觉得不妥,可以订普通筵席,三成定金即可。” 大汉似乎是急得很,额角青筋暴起,把桌子拍得山响,堂屋里几个客人探头探脑来看。阿布勒一阵头疼,手已经摸到了藏在柜下的刀柄上,正思考是把人带到后院去收拾,还是直接在这里解决,那大汉却突然销声了。 阿布勒抬头去看,却是一愣。 柜面前不知何时立了两个唐门,俱戴着斗笠,雨水沿着笠边滴下来,周身泛着一种湿冷的杀意。年轻的那个身量极高挑,半敞着白花花满是雨水的胸口,伸手把斗笠从头顶捋到背后,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脸,手却掐在那大汉的脖子上,拎鹌鹑似的把他往一边拎,周围几个大汉被他吓得不敢作声,只作半拔刀的样子,嘤嘤叽叽小碎步跟在他屁股后面,看得阿布勒有些想笑。还没看两眼,后面那个的唐门上前来,伸手敲敲桌子。 “劳驾。”那唐门温声道,“我们之前有批货运到贵店,想清点一下,顺便开两个上间住几晚,劳烦小哥打点。” 阿布勒还没看够鹌鹑,伸着脖子去摸账本,口中应道:“客人稍等,您那货号可记得?” “地字贰捌伍。” 阿布勒手顿了一下。这个货号掌柜的交代过他,若有人前来提货,得喊他亲自处理。 他一边递帐本一边转头去看这唐门,心里想着掌柜的整日喝茶睡觉懒得要死,要他亲自接待,这唐门怕是不简单,倒要看看长什么样子。 正巧那唐门取下斗笠放在桌面上,伸手拿了毛笔去填帐本,阿布勒一打眼看清了他的脸,十八年没动过的春心在这一刻迸发了。 他愣愣地瞅着唐门,像个大漠里的傻沙鼠。 唐门姿态悠闲地在本上随意划拉几下,撂下毛笔,问他:“你们掌柜的呢?“ 阿布勒头晕目眩,好不容易回过神,才慌张道:“我……我这就去叫!” 还未等他从凳子上站起来,后面的布帘就被掀开了。 “等你叫都得半夜了。”掌柜的一边打哈欠一边数落他。 唐门见了掌柜的,一直带笑的嘴角敛了起来,嘲弄道:“钱小老板这黑店越开越不济,还能容几个杂碎讨价还价。” 钱小棠披了件料子极好的靛青色罩衫,头发散着,睡眼惺忪,捞过帐本盖了印鉴,敷衍道:“日子不好过嘛,我一个小生意人,哪像您走哪都这么威风。”他抬头看看那吊儿郎当把大汉掐着脖子抵在墙上的高个儿唐门,不由叹气,“唐小箭,行行好,别让我没法做生意。” 那叫唐小箭的年轻唐门耸耸肩,收了手,规规矩矩站到同行人身后。 钱小棠满意了,懒散地靠在桌面上,拿手托着腮,歪头朝那几个莽汉道:“小店经营不易,规矩也都和各位讲明了,能成当然最好,成不了大家也勿要强求。” 他长得秀气,声音也轻轻软软,脸上的表情却冰冷至极,那大汉竟被他压下一头,不敢再耍威风,忙在行李里掏了一包沉甸甸的物事,数也没数,搁在柜上,几个人顾不得外面雨大,急匆匆奔出去,躲瘟神似的。 钱小棠懒得去碰那包钱财,只撑着下巴啧舌:“嚯,人说宁遇阎罗王不惹唐门郎,此话果真不假。”他不等那唐门挤兑他,打个哈欠站直身子,随意道,“走吧,去点点货。” 阿布勒目送着三人向库房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里。他痴痴地看着,忽然听到那走廊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唤他。他不由自主站起来,向着那里走进去。 走廊里很黑,他走着走着,穿过黑暗,忽得来到了热闹的街头。不知为何街上的人都变得十分高大,他被裹挟在人群里,目力所及只能看到路人的腰间,更是失去了三人的行踪。他心中惊疑不定,正彷徨间,一辆马车从街角冲出,直冲他面门。他愣在那儿,眼看就要被马蹄踏倒在地,街边一个少年乞丐冲出来,拦腰抱住他把他拖开。他们重重摔倒在地,马车扬长而去,他头晕目眩,良久才爬起身,却看见那穿得破破烂烂的少年脸向下趴在地上,手臂上好大一条伤口,血一直淌到地下。 那血越淌越多,越淌越多,淌到了他身上,衣服上,渐渐把他淹没。他看到漫天赤红的枫叶,堆积的尸体,他们身上都穿着蓝黑相间的制服,他战栗着用力呼吸,挣扎着去拨开他们,那些尸体都没有五官,他愈发惊惧,手上动作越来越快,忽然他停下了。 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轰隆一声,雷闪交加,闷了一天的暴雨在傍晚时分倾盆而下。 阿布勒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仓皇睁开眼。他额上全是冷汗,后背几乎湿透。 窗外雷声阵阵,有雨点打在窗棱上。他看着一只雀鸟灵巧地躲进窗檐下避雨,不由发起了呆。 已经三年多了。 他又梦到那天傍晚,唐温酒带着徒弟前来投宿,遇到他被几个莽汉刁难。其实他能独自解决这件小事,可是唐门人行事向来乖张凶厉,他还未出手,那几个莽汉已经教他们拎到一边去了。 而他被唐温酒勾了魂,压根顾不上那几个傻子,只知道结结巴巴应付唐温酒。 那是他第一次见唐温酒。时至今日,唐门的脸在他的记忆里还是那样鲜明,鲜明到枫华谷之变过去三年半了,他还是不敢想起。 雀鸟理好了羽毛,将脑袋埋在翅膀下睡着了。阿布勒看着它,枯坐到半夜,才背起搁在桌上的一双弯刀,起身出门。 圣人颁下破立令已经一年多,明教现下在中原的局势十分不好,但还有许多弟子在中原暗中活动。阿布勒的师兄师姐已返回西域,他本该一同回去,可他小时体弱,还生过一场大病,险些早早去见明尊,师父和师兄师姐们因此格外疼爱他,他想留在中原,也就随他了。自从经历枫华谷之变,阿布勒对教内事务就颇排斥,但被派到任务也没办法,只能挑些看起来寻常些的去做。今日的任务是去城外一富商宅中寻几张商契。天气不美,阿布勒也不是很在乎,在雨中施展轻功,不一会便飞掠至富商大宅外。 雷闪已停,雨势却渐大,黑暗中的哗哗雨声掩盖住一切微不足道的声响。阿布勒消无声息攀上高大的院墙,伏在檐上向院内观望。 这栋宅子三进三出,还有后园,大得很,阿布勒几天前踩过点,知道富商请了江湖人护宅,不过在他看来,都是些粗笨武艺,没什么打紧。只是商契究竟藏在什么所在,要一间一间搜过去,怕是要费些工夫。今夜有雨,护院们肯定偷懒去了,刚好方便他活动。 他顺着屋顶踩着瓦片,慢慢寻一处可以潜入院内的地点,忽得他停下脚步,鼻尖微动,猫一样的瞳孔霎时如针尖般紧缩起来。 潮湿的雨水和泥土味充斥鼻尖,在这土腥气里,夹杂着一丝异样的铁锈味。 阿布勒熟悉这味道,是血腥味。他心里疑窦大起,跳到院中,刚拐过连廊,就看到满地的尸体。那些护院连队形都没变,排列整齐地死在地上,脑门上俱插着一只漆黑的黑羽铁箭,力道之大,硬生生把人脑壳开了个透明窟窿,红的白的溅了一地,被雨水冲刷得到处都是。 阿布勒太认识这箭了,追命无声穷九泉,是唐门的杀手。他绕过尸体继续向前走,发现整个宅院里竟没留一个活口,富商连同一妻两妾并数十个下人,全都断了气。他心里惊疑非常,停在原地思索一瞬,回身闪进书房。书房门大开着,里面摆设并无异常,好似没人来过。阿布勒打开几个抽屉,又摸了几个他看得出的暗格,一无所获。正待离开,余光忽然瞥见关起的窗户。 窗台上有两滴雨水。 阿布勒反手抽出弯刀,一步步靠近窗户,轻轻打开,悄无声息探出身去,翻上房顶。 然而房顶上空无一人,只有雨滴打在开花的瓦松上,把那些粉色的小花打湿。阿布勒松了口气,正要收刀,忽然僵住。 一把冰冷的铁器顶住了他的后脑勺。 “不要动。” 这声音轻轻软软,好听至极,阿布勒乍一听到,身子都酥了一半,直接打了个冷战。 约莫他反应太明显,身后那人笑了:“小猫崽还挺灵敏的,别找了,商契你拿不到的。” 阿布勒脑子一片空白,半边身子还是麻的,也根本动不了。 那人用手里的武器顶顶他脑袋:“乖一点,现在往前走,十步远,不准回头,回头吓到我,我的手会不受控制,明白吗?” 阿布勒强迫自己从这莫名其妙的酸麻中冷静下来,那冰冷的铁器渐渐离开他的后脑,他缓缓迈出左脚,半步之后,扭腰发力,手中弯刀弧光般猛得掠向那人腰际。 雨幕苍茫,电光火石。 弯刀没有斩到任何东西,在他出手的一瞬间,那人就已腾空而起,鬼影一般消失在泼天的雨幕里。 阿布勒向着他消失的方向追赶两步,却只来得及看到那一晃而过的漆黑制服和暗红面具。 他站在屋顶上,心若擂鼓,感觉一身热血都涌上头顶,半晌,才平复了呼吸,慢慢把弯刀收回背后。他回到宅中细细搜寻一遍,果然没有见到商契的踪影,又返回院里,从尸体上取下一支箭,用雨水冲干净,放到眼前细细端详。 那箭通体漆黑,镞尖泛着一抹孔雀羽似的幽绿,箭杆末端刻了两个小字:却寒。 阿布勒拿着箭,那些躁动和战栗已经消失无踪,突如其来的震惊将他钉在那里,几乎像一个木人。 那是唐温酒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