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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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死去,再到苏醒。 六年的记忆灌入脑海,月泉淮在琉璃心当中接受自己的记忆的过程,犹如把这些事情再次经历了一遍。 六年间他与自己对剑、相处,不断叩问,此刻他已知晓自己是谁、去往何方、将要做何事。 既已圆满,重塑rou身。 相较于琉璃心当中一幕幕闪回的绵长,现实中的时间相对应却只有短短一瞬——短到岑伤足以在闭眼之前看到月泉淮向自己走来,只是他当那是濒死的幻觉。 但他依旧觉得满足。 琉璃心的光芒在献祭结束后逐渐黯淡、最后消失。它变成了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安静地躺在雪地里,旁边则是身下开出一朵血莲的岑伤。 殷红的血顺着雪被一路绵延至月泉淮的脚下,在白雪的映衬下红得有些刺目。记起了一切的月泉淮双眸灿金,眉心隐约闪烁着一枚印记。但那印记几秒后也悄然融入月泉淮的肌肤,此刻他看起来只是寻常人模样,面色平静而淡然。 月泉淮在雪地上踏出几步,虽然脚印转瞬被新雪覆盖,但足以印证他此刻已然有了实体。他俯身下去捡起了那枚象征着他之前因果之果的琉璃心,又伸手试了试岑伤的鼻息。 虽然很微弱,但岑伤确实还活着。 没有放着岑伤不管让他等死的理由,月泉淮迅速点了他身上的几处大xue,目的是为了止血。刀没有拔,拔出来只会让岑伤死得更快,这点常识月泉淮还是有的。 扛起来走? 只怕会压到伤口。 拖着走? 又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月泉淮想,他确实没有抱过什么人,投怀送抱的不算,布娃娃也不算。但其实布娃娃他也没抱过多久,小神仙很早就不再玩这些幼稚的东西了,所以一直以来,他所抱的最多的就是他的剑。 只是在月泉淮想到这些事的时候,面色苍白的岑伤已经在他怀里了。 月泉淮又一次肯定自己确实是活了,他与岑伤之间终于不再隔着那一层不知从何而来的障碍。怀中的义子面无血色的躺在臂弯里,睫毛都挂着天上落下的雪花,因为他昏过去之前最后一个表情是微笑,所以他的脸上此刻仍旧挂着浅淡的笑意。 岑伤自觉笑得难看,殊不知月泉淮并不这么觉得。他知道他为何而笑,所以只觉得他这精明能干的义子在这一方面过于傻里傻气。 月泉淮只有少年身形,但他毕竟是个武者,抱一个岑伤也并不费劲。更何况岑伤原先是没这么瘦的,只不过再原先也要追溯到八年前。八年很久很久,足够用相思将岑伤从原先匀称的身材折磨到消瘦。 更何况这八年当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岑伤要不停地重温全世界只有自己无法看到义父的事实,这其中的苦涩只有岑伤自己知晓。 月泉淮没用多长时间就昭告了整个龙泉府他回来了的事实,因为渤海国最好的郎中被他抓来给岑伤疗伤了。而他在找郎中的路上也不曾避人——作为渤海国前国师、拥月仙人,他那张脸在龙泉府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最开始是一个人看见了,最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当然,也有前来垣虚宫打探消息的其他门派弟子,但是但凡有人没长眼睛,踏入了月泉淮所划下的禁忌范围内,下场也只有一个。 死。 一处处炸开的血迹像烙在地上的红梅,月泉淮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他并不在乎,因为龙泉府一直在下雪,而雪总会掩盖所有痕迹。 郎中折腾了好几个时辰,走出卧房的时候几乎要虚脱。不过他还是在和月泉淮说完结果之后才昏过去——于是月泉淮让兴奋过度的门下弟子收拾出一件屋子给郎中歇息,毕竟日后还要继续诊治。 而他则独自走进了屋内。 那其实是他的房间,不过岑伤暂时在这里休养。 此刻的岑伤仍旧在昏迷当中,细纱布将他裹了一层又一层,但好在是止住了血。他的白发披散开来,脸色与头发比起来也红不了多少。 老大夫说岑伤那一刀是对着心脏去的,不过好在他偏了些角度,所以人才救得回来。他这刀若是再往左一些,就算是神仙出手,都留不下他这条命。 但即便如此,岑伤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来也是个未知数,这一点连郎中都不敢保证。那一刀虽然没有穿心,但也不是小伤,光是愈合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看来岑伤还不知道要在自己的房间“暂时”睡上多久。 月泉淮突然想到了什么。 祭祀的最后一个条件,大愿者舍身。 岑伤并没有死,可自己依旧复活了。 月泉淮此刻终于明白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岑伤要在知晓天下只有自己看不到义父时,依旧自愿为了他去死才行——所以胁迫不行、利诱不行,只有他心甘情愿地对自己刺出那一刀才行。 他的手从岑伤的眉心缓缓下滑,抚摸过他的鼻梁、脸颊、嘴唇。他看起来虽然了无生气,就像一只精巧的瓷娃娃,但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依旧活着。 又不是养不起,就留着吧。 恶魄融合的时候很痛苦,和岑伤短暂想象过的地狱一样痛苦。 在岑伤将刀捅进自己身体的一瞬间,一直窥伺着一切的恶魄似乎才承认了他是自己的主人。但是恶魄的融合为他带来了新的记忆——但岑伤很快意识到那不是新的,而是他所遗忘的旧的记忆。 楚腰,他的母亲;岑不害、他的兄长;岑安和,他的“父亲”。他们拖着他,要将他拉到地狱里去,岑伤低头看过去,原来他们每个人都无眼无舌,七窍流血,一幅幅恶鬼模样,要将他活生生撕碎。 那是他恶的来源,是恶魄生长的根本。他即在其中又不在其中,无法剥离又不愿接受。 他痛苦而又无能为力。 他渐渐开始不清楚自己因何而抵抗,他想,就这样闭着眼,一直一直沉沦下去也无妨。反正仪式完成,义父已经不再需要他了——反正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就算身死又能怎样? 他本来也没想着要活。 于是,他就这样放任自己一点一点沉没在猩红的海。 直到有一个人拽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从那片死海带了出来。那个人的手有些凉意,指腹则带着薄薄的茧子。岑伤想要张口却说不出话,脑海中却渐渐浮现出了他觉得陌生,而又确实属于他的记忆。 他救了自己。 很多很多次。 那个人就站在他面前,岑伤能看到他的脸:微微上挑的眼尾,朱红的唇色,略带婴儿肥的脸,夹杂着红白斑驳发丝的黑发,以及那曾由自己无数次亲手簪上的松叶发簪。 他想说话,说不出口,他想喊他的名字,却将他突然遗忘。对方的身影渐渐在黑暗远去,岑伤拼了命地去追,试图去捉住他的衣角,可最后仍旧是一场空。 他不见了,身影就这样隐匿在黑暗之中。 岑伤呆呆地收回自己去试着捉他披风的手,他走得太干脆,岑伤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想自己可能是出现了什么幻觉。 不知他又枯坐了多久,也许坐到了世界结束。他即将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一阵悠扬的叶笛声却突然从远处传来。岑伤怔了怔,起初是觉得自己听错了,直到那笛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他的耳边。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跟着声音一点一点往源头处去。 岑伤猛然睁开眼,他有些头昏脑胀,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很奇怪的梦。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活着——将不渡捅穿自己的身体后,他竟然还活着。他一瞬间有些茫然,随后是惶恐,然后他才坐了起来,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 第一眼,这是义父的房间,屋内的陈设他很是熟悉,他更惶恐了——他怎么敢睡在义父的床上? 第二眼,是窗外的树,不再是他“睡前”的最后一眼银装素裹的眠木。树叶此时已经绿了,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地上变成一小偏的碎金,看起来是春天到了。 再然后,是岑伤梦里的那个人,他正背对着岑伤站在窗前,不老松的金绣纹在他袖口散开。 是朝思暮想,魂牵梦萦。 岑伤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枚绿色的树叶,在岑伤看向他的时候,他也因为听到声音而转头看向了岑伤。 月泉淮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没表露出什么诧异,只是略略扬眉,似乎早就知道他会醒来。 二人对视良久,岑伤才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慌张地低下头去。 可这样的相逢,实在太像梦境。“义父。”他喃喃自语几乎是立刻要下床去,然而他睡了太久太久,刚一落地,就差点直接扑在地面上。 之所以没有,是月泉淮接住了他。 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岑伤能闻到月泉淮身上冷冽的松香。岑伤的脸变成滴血的红,一直红到锁骨,月泉淮觉得很有趣。毕竟自从昏迷之后,岑伤的脸色一直都近似纸般苍白,于是他侧到岑伤耳畔轻声道。 “这次,你能碰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