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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余雪 第19节

    “邀结人心、群臣拥戴看似是好事,对于一个手握天下大权的君主,却并不是什么好事。世家高门愿意拥戴他,无非是他‘讨好’到了每一个人,那他能用什么东西讨好呢?”

    少年动了动,低低地答道:“……高官厚禄?”

    丞相眸中闪过满意的光,点点头:“无非就是许以权势和百姓的利益,一旦他拥立为王,这群所谓的臣子会迫不及待地扑上去,瓜分掉整个朝堂。”

    “而他自己为了追求‘人和’,什么三教九流之辈也带在身边。国本大事、潜谋夺嫡也要听从他人。”

    “前世我在他身边六年,支持他的每一个臣子都能轻易对他的事指手画脚,妄下论断。他本人性子并非如此,骄矜自大,目中无人,但为了帝位,却收敛性情,本算个动心忍性之辈。”

    “只可惜——选错了路数,一位容易挟制的君主,迭朝之势不过早晚。”

    只可惜前世有她,硬生生地镇压下那些蠢蠢欲动的世家门阀。

    她的脸转向祁宥,神色认真道:“所以他才会纵容高家兄弟这样的蠢货,而你,及时处理了身边的耳目,是正确的。”

    他却低下头,轻轻说道:“老师难道不会觉得,我满手鲜血,脏污极了吗?”

    崔锦之依旧温和:“殿下,夺权之路有多么血雨腥风,前世您深处其中,难道体会不到吗?哪怕是臣,行至今日,脚下踩的也全是他人的尸首。”

    “夺权?”祁宥眼角眉梢都挂上了一抹笑意,眸色清亮,“老师是说我这样一个异族所生,又不得盛宠的皇子吗?”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大的笑话,面色惨白,双肩却紧紧绷着,不肯松懈下来,眼边都隐隐约约笑出了泪,“一个身中奇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疯了的皇子?”

    崔锦之却背脊挺拔,面色恭谨平静,缓缓吐出几个字。“可我是您的老师。”

    此刻她甚至放下了多年来谨遵的礼仪,开始自称“我”。

    “我是大燕最年轻的丞相,一己之身平定多年大燕之乱,有我在,你怕什么?”

    有我在,你怕什么?

    祁宥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情。

    似一柄破鞘而出的利刃,散发着咄咄逼人的锋芒,和掌控天下事的自信,光耀无比。

    他不知不觉间屏住呼吸,气息在此刻凝滞。

    她低下头,又恢复素日里的模样,轻声道:“殿下,若臣还在一天,就能保殿下无虞一日,您会登上那个位置,成为名垂青史的明君,而臣,也会是大燕万人之上、最年轻的帝师。”

    祁宥和她对视着,沉默无言,本是漆黑无措的瞳孔却慢慢地变得坚毅起来,带着冷漠的锐利。

    既然已经重生,前世背负的那些弑君夺位的骂名也早就烟消云散。

    为什么不能同她,走一条明光大道呢?

    他低下头,缓缓地靠在崔锦之的肩头上,做出了个她意想不到的动作——

    近乎亲昵地、轻柔地蹭了蹭她的侧颈,那是一只小狼最真挚的虔诚。

    在这驾摇摇晃晃的马车中,外面是万物以荣,草长莺飞的春三月。

    祁宥同前世一样,义无反顾地扎进了权力的洪流中,曾经只为将所有残害过他的人诛杀殆尽,可这一世,他选择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除去万里河山和黎民百姓之外,同行之人,还有一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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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京城后,崔锦之提着东西亲自拜访了前锋参领霍玉山,想要让他好好教授祁宥武艺,霍玉山自然欣然应下,于是祁宥不仅要跟着礼部学习cao办高天纵的后事,还要在听完丞相的课后,同霍晁一同接受他亲爹的cao练。

    总算将高天纵下葬,街道上敲锣打鼓,沿途的屋檐上挂着随风飘扬的招魂幡,亲眷身着素衣,脸上犹挂着泪痕,痛哭不止。

    祁宥漠然地看了一眼,转身去了丞相府。

    崔锦之正在亭中同自己对弈,纤纤玉手取过一黑子,稳稳地落下,只听清冷的啪嗒之声,黑白两子厮杀纠缠,好不激烈,她轻展眉头,才冲着来人笑道:“殿下来了。”

    “高天纵风光下葬,一是为平惊扰山灵之怒,二全了陛下爱民如子的名声,你做的很好。”

    她微微一笑,看着祁宥拿起石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又温柔地开口道:“正好,臣已向霍参领替你告假一日。”

    少年坐下来,不明白为何告假,只疑惑地看向她。

    “明日休沐,殿下随臣去一个地方吧。”

    第二十九章 生机

    古木参天,碧峰耸峙,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稳当当地停在了山脚下。

    祁宥已先一步跳下了马车,将臂膀递了过来,崔锦之将手搭了上去,弯腰抬脚下车。

    清蕴提着香油花果之物,亦步亦趋地跟在二人身后。

    祁宥看向半山腰隐没在云雾氤氲的寺庙,扶着崔锦之踏上了青石旧道。

    “老师,我们这是要去兰若寺?”

    崔锦之微微一笑。

    “咚——”

    撞钟声沉闷悠长地响起,惊得林中呼啦飞起一大片鸟。

    耳边是高僧诵经之声,寺庙外的千年古木上系满了无数红丝,殿内供奉着无数长明灯,烛火跳跃,禅寂缭绕。

    崔锦之凝视着殿内众相庄严,身放光明的金身佛像,却始终没有拜下去。

    祁宥站在她身后几步,亦没有跪。

    “二位施主。”

    缓步走出一位僧人,身着红金袈裟,面带仁慈,带着出世的静谧之意,朝着崔锦之二人双手合十,微微见礼。

    崔锦之亦回礼,轻声道:“见过大师。”

    那老者目露清澈与沉静,看向她,语气熟稔地像是相识多年的友人:“施主本是自在水云身,为何放不下执念。”

    她轻轻笑了笑,“执于一念,困于一念。若此生难见盛世,我这执念,也放不下了。”

    高僧悲悯地看着她,最终又合十拜过,只留下一句——

    “常者皆尽,高者亦堕。合会有离,生者有死。”

    世间万物都将消失殆尽,归于平静,聚合总有分别,生者亦难逃死劫。

    纵她为大燕举出一位明君,但谁也不能保证,下一任皇帝会是怎样。

    但崔锦之从没有焦虑过这些,或许初来这个世界,是因为系统的任务。可数十年的生活下来,她扶大厦之将倾,俯仰无愧天地,这就够了。

    祁宥一直安安静静地站着,温顺而乖巧地听完了她和大师的对话。

    却在崔锦之准备带他离开时,突然开口问道:“老师,你会死吗?”

    崔锦之微微一愣,又笑起来,觉得祁宥此刻有些孩子气,是人就终有一日,化作一捧黄土。

    摇曳的烛火照映在她侧脸,像是高高在上的神女,无悲无喜地看着世间万物。

    祁宥想起她曾经那样脆弱无力的倒在他的怀里,像似自言自语,轻声而坚定地说:“你不会的。”

    我不会让你死。

    崔锦之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这不过是寻常日子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当时的她,是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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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锦之吩咐清蕴供奉完香油后就下山等候,自己领着祁宥从兰若寺的西南小门悄悄地绕了上去。

    一路上春光和煦,啾啾鸟鸣、潺潺流水之声不绝于耳。

    直到眼前一座扎着竹木篱笆的林间草屋出现,二人才终于停下脚步,崔锦之上前一步,轻轻推开藩篱,只见院中一个身着褐色短衫的老头儿,正背对他们劈柴。

    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也不回头,只慢悠悠地散落在地上的柴火捡拾起来,捆在一起。

    收拾好后,这人才直起腰,转过身来,脸上也没有讶异之色,仿佛猜到了他们二人会来似的。

    丞相大人拱手见礼,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先生”。

    又将祁宥推出去几步,笑意盈盈道:“这位便是锦之的徒弟,名唤祁宥。”

    祁宥犹豫了一下,斟酌着开口:“……师祖?”

    那老头坐在石桌旁,拿起桌上的紫砂小茶壶往茶杯里倒了茶,又一饮而尽,也不知道应没应这声师祖。

    祁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看似清贫的小院里,灰扑扑的石桌上摆着天青汝窖的茶具,不远处是一副檀木棋盘,棋瓮中装着暖玉棋,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得晶莹剔透。

    崔锦之也跟着坐了下来,将手中的君山银针递了出去。

    那老头本是淡淡地,一看到这茶罐,见里面的茶叶白毛茸然,香气清高,不由得赞了一声好茶。

    这位平和谦逊的丞相大人此刻笑眯眯地逗他:“不如由锦之为先生泡茶吧。”

    “可不敢劳动崔相。”老头哼了一声,赶忙把茶罐拿走,生怕崔锦之糟蹋了这好茶似的,“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这次来到底所为何事啊?”

    祁宥却终于明白了,眼前这发须皆白的老人,就是老师口中提起过的,幼年时遇见的一位游医。

    崔锦之微微敛了笑意,正色道:“我这位弟子,幼时被人下了毒,锦之学艺不精,只得来请先生为他看看。”

    杜怀舟没说话,颔首示意祁宥将手伸出,轻搭在腕间,过了半晌,才蹙眉问:“脉象和缓有力,不浮不沉,看不出什么问题。”

    “可那日他毒发,脉象弦细如刀刃,瞳孔血气翻涌,似乎连我是谁也不记得了。”崔锦之仔细回忆着,“此毒名为‘槐安梦’,先生可听说过?”

    杜怀舟猛地抬头,一时间没吭声,过了好一会,才道:“我和他单独聊一会,你去后头药庐替我整理药材。”

    崔锦之犹豫一瞬,最终还是点点头,起身走了。

    冰凉的石桌旁只剩下这二人相顾无言,杜怀舟撤开手,缓缓开口道:“……你知道中了这毒的人,下场都是怎样的吗?”

    “初时心中戾气不散,易怒暴躁,再后来多疑敏感,无助焦虑,到最后彻底神志不清,失了人性,变得冰冷暴虐起来。”少年神色平静,陈述他上一世的经历。

    杜怀舟复杂地看了一眼他,少年稳稳地坐于石凳上,背脊挺拔,清傲淡漠,不知不觉已和崔锦之那清濯之姿的神韵相似了。

    眼前的少年不过十二的年岁,正如锦之那年离开他,独自踏入宦海浮沉的时候。

    他心下微微一软,“我带着锦之周游四海时,曾见过这种毒,无色无热,摄人心智,若剂量不够,还能通过药引逼迫毒发,我一时好奇,便和他人讨论过几次,但从未着手治疗过。”

    祁宥神色一动,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那日我毒发,正是因为一个人的身上系着这个香囊。”

    杜怀舟赶紧接过,没有急着打开,点了点头道:“这看来就是那个人嘴里所说的‘药引’了。”

    “我现下可用银针为你诊治,再给你开些宁心静气的方子。”

    他有些犹豫,“但我只有三成把握,并不能保证你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