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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露

    (2)

    我和记者约定了晚上要在世纪大厦左拐的酒吧里见面,我选的地方不错,这是一家安静协调的清吧,我穿了杰罗姆给我买的连衣裙,提前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等他。他还没来的时候,我点了一杯酒,和调酒师闲聊。

    “您在等人是吗?”他擦拭着玻璃杯子说。

    “嗯。”我点了点头。

    悠扬的爵士响在装点薄荷叶的蓝色酒水里,我的情绪也跟着婉转的小号一起柔化,融入这间光线昏黄的酒吧里。我的腰弯弯下垂,今天穿得裙子可以很好地修饰腰线,这件曼妙又保守的连衣裙符合杰罗姆对我的定义,领口有几朵可爱的纯白色纱制小攒花。

    “您的裙子很好看。”

    “谢谢。”这是杰罗姆的审美。

    那时候我的头发又长了一些,已经可以扫在肩胛骨上,我出门前把它们烫得微微外翻,杰罗姆说,这样显得比较清纯。

    “您是在等谁?他还没有来吗?”调酒师问。

    “嗯……我的男朋友,他应该马上会来。”我差不多猜到了下一个问题。

    “要给他点一杯酒吗?”

    “不用,我不知道他是否对酒精过敏。”

    “你们刚刚交往?”

    “是呀,我们认识三天了。”

    “嗯……你们是一见钟情吗?”

    我有些懒得和他聊下去了,懒洋洋地看着手里这杯叫什么什么海洋的碧蓝色酒水,里面流光似的银色细闪在吸管的搅动下流动起来。光线下的它们,和天网中的星星一样闪有零落的光。对方也识趣,见我没有回答,就没继续往下问。

    过了一会,大约二十分钟后,那个记者才过来。

    他从我背后走来,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用阴郁的眼睛看我。

    “嗯?你来了。”我转头注意到他。

    “嗯。”

    “今天不能录像了。”我有些可惜地看了看周围,这个时间酒吧的人不多,但也有一些,尤其是坐在前方的调酒师,正在分神听我们讲话。

    “过来。”他拉着我的手臂把我从椅子带到角落里一个座位上,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肢体接触。

    坐在座位上我才发现他穿的很平常,就和普通的上班族没什么两样,估计是刚刚下班。

    “你刚刚下班?”

    “怎么了?”他拿出手机打开录音摆在了桌子上。

    我和他相对而坐,角落里的灯光不是很好,他的脸部轮廓变得昏暗,一双带着生气的眼还在闪光。

    “没什么。”我想,他看我也一样。

    “那我开始问了。”

    “好。”我看他按下屏幕上的红点。

    “你和杰罗姆是怎么认识的?”他看着我说。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高中学校的后门那里认识的他。”

    “细节呢?”

    “我杀死了一只兔子,他站在我的身后看我。”

    这时昏暗中的他抬了下头。

    我接着说:“那时候我从宠物店门口捡到了一只受伤被遗弃的小灰兔,它一瘸一拐的,看着有些可怜,我就把它装到了书包里带去上课。下课的时候给它摘些叶子让它挑着吃,放学的时候也会把它放出来撒腿跑,虽然它跑不了多远。”

    他没有说话,仍在等我继续阐述。

    “可是当时我不知道它生了病,我把它带回家养了几天,后来它的病得越来越严重,也变得越来越虚弱,我就把它装在书包里,一起去学校。那天上课的时候,它在我的书包里吐了血。”

    “不知道你相不相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鲜艳的东西。”

    对面的青年被我这句话怔住,即使看不清晰我也知道,他的神经更敏锐了。

    他问:“你是色盲?还是有什么病史?”

    “不是,我的视力很好,裸眼能看见月亮上的纹路,也能分出三基色,是那个颜色太鲜艳了。”

    “鲜艳?”

    “是,那个颜色太鲜艳了,从身体里流出来,像岩浆一样,guntang,又饱满。”

    “然后呢?”

    “然后那堂课,我的心止不住地躁动,老师讲的什么我再也听不下去了,一心只想着快点下课。当时它的血顺着书包流出来,我打开一个小口看一眼又合上,我很兴奋,又有点害怕,担心被别人发现。到放学的时候,我用身体捂着书包飞速跑出校门,来到学校后门一个少有人来的巷子里,揪着耳朵把它拽出来。当时它已经奄奄一息了,连眼都睁不开。”

    “我掏出兜里的小刀……”

    “你为什么会带小刀上学?”他打断了我。

    “不瞒你说,我经常忘记水果刀放在哪里,为了防止在家的时候到处找它,就把它随身放在了兜里。”

    他感到奇怪:“你高中一个人住?”

    “是的。”

    我看着他在拿出的本子上用圆珠笔写了几个字。

    “那我继续说?”

    “继续。”

    “我拿出小刀纯粹是一种使然的感觉,那时候手已经不再是我自己的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狂喜。我就像编好的机器人,按照指示激动地捅它,我把它的身体凿开一个两个三个许多个洞。当时是晚上,下了雨,雨水冲在我和兔子的身体上,它的血发红发黑,从洞里流出来,流过指尖,是温热的……那感觉太奇妙了,就像打了肾上腺素一样,那些洞也无穷无尽,像在呕吐。”

    讲到这里,我的眼神变了,那感觉又来了,喜悦,莫大的喜悦,有意义又充实的喜悦感。原来通过回忆也能唤起体内沉睡的高潮,快感在我讲述时刻再次冲向大脑。那些被我捅出的黑洞仿佛就在眼前,是我站在造物者的角度用刀子一个个凿开的,倾泻着的黑洞。我两只胳膊搭在桌子上看他,看他像看变态一样的脸,我驼下了背,又一次感到了兴奋。

    “你知道吗?当时的兔子身体还有余温,所以用手一挤,它就像海绵一样溢出血水来,里面的肠子软乎乎的往外涌,真的很神奇!”

    “你喜欢这种感觉?”

    “我……很难说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的呼吸加快,胸口一起一伏,胸前的几个小攒花也如海波冲动一样晃动:“我只能说,这是唯一一件瞬间就能获得快感的事了,但它是消耗品。”

    “消耗品?”他轻咬上牙齿。

    “是,在杰罗姆死的时候,这种感觉消失了。”

    “你在杀他的时候没有获得这种快感吗?”

    “不,我只获得了短暂的快感,远不及那次的长,就在斧头砸向他的时候我才感到愉悦,之后就没有了。”

    “那‘之后’是什么感觉呢?”

    我的胸腔平静下来,这时,一种后知后觉的悲哀竟奇异地流向心脏,有什么东西要滚出来了,我深吸了口气,说:“是一种,很冷静,很沉默,很平淡的感觉。”

    “真的是这样吗?”

    “是,就像所有打扰已经结束了,所有烦人的东西都消失了,束缚、连带纠缠都成功挣脱了。”我忽然认真地看向他:“但这真的不是快乐,就只是疯狂后的平静,最多感叹一句‘哦,原来他死了啊’的程度。”我轻点着下巴说。

    这时候昏暗中的他抿上了嘴,看我又换了一种眼神,好像终于意识到了我是一名杀人犯。如果那只兔子也是人的话,我应该算个惯犯。我看他因我的话而隐隐反胃,还有这种震惊与嫌弃的神情,不知为何,我很享受。他不欣赏我,甚至不赞同我,我和他之间存有深深的阻隔,而此刻我们二人又近近对坐着,相距不过一米。我和他的阻隔不像鸿沟那样不可逾越,而是我和他存在于两个不同的透明壳中,他的那一块柔韧饱满富有弹性,我的坚硬霸道牢不可破。我倾向于他,用富有攻击性的保护膜撞他,却只是把对方挤出一个凹陷,再离开时,又弹回原样。

    “那你们又是怎么相遇的?”他问。

    “啊……”我转回话题:“当时,雨水已经把我的衣服都淋透了,我很狼狈,兔子也变得不成形状,当我再用手挤想要榨取最后一泵血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他静静地等我往下说,我顿了一会,继续道:

    “‘你好残忍啊。’他这样说。”

    “这个声音太好听了,像河里冲洗多年的卵石。我转过头,惊慌地往后看,发现一个打着伞、衣着整洁又堂皇的人居高临下地看我。那时因为我蹲在地上,抬头看他的时候,又觉得他特别高特别直,两条长腿拔地而起,和雕塑一样。于是我慢慢站起来,手中兔子的血顺着手腕流到地上,还蹭到了我的大腿上。雨水冲刷血水,成了一条弯曲的小溪,绕过他的足尖往后流。他先是看了看我手中的兔子,又看了看我。

    ‘你是谁?’我当时先开口了。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你怎么会给它这么多刀?’

    ‘你是谁?’我又问了他一遍。

    这时候他才微笑着回答,说:‘我是杰罗姆。’”

    “笑?”记者皱了眉:“他为什么会笑?”

    这时我笑了:“他喜欢这样笑。”

    “你当时知道杰罗姆是谁吗?”对面的记者又在本子上刷刷写下一行字。

    “我知道。”

    “你感到惊讶,还是惊喜?”

    “惊讶吧,我知道他是个很有名的人,是个演员,也看过他出演的电视剧,只不过当时不太熟悉他的脸,所以没有认出来。后来和他在沙发上聊天的时候,他还给我说了那天见到我,对我的回答多么出乎意料。因为我对明星不太感冒,何况还是在那种情形下,我很难觉得惊喜。”

    “你们关系很好?”他又疑惑了。

    “我们同居了四年。”新闻也是这么报导的。

    “他虐待了你?”

    “他对我不错,只是后来我忍不下去了。”

    “因为什么忍不下去?”

    “……很多事,我说不清。”这时清吧里的人多了起来,缓慢、慵懒的鼓点回荡在空中,轻盈的小号像飞起的绸缎拧曲地往下落,柔美的音符……爵士乐的哀伤飘在我眼中记者的身周,还有歌手浑厚的嗓音。

    当时我真的有些想哭,很奇异,就这样一种人为营造的深沉居然真的感染了我。我想起杰罗姆了,杰罗姆和我在下雨时空旷无人的户外玩水,那时也是如此昏黄。路灯下的街道温馨到诡异,他和我一起在雨中撒欢,和我互相甩手用雨水攻击对方,直到头发拍在头上,脸被淋出泪与鼻涕才善罢甘休。

    我哀伤的表情应该也感染了对面呆坐不动的记者,他看我落寞滑稽的模样,没有说话。我们二人都没有再说什么,他默默关闭录音就这样看着我,看我失神的眼珠,没有一句安慰。我的透明壳僵硬地独立在原地,停下了对他的攻击,而他的壳,只是圆润地看着我。两壳之间相互保持距离,休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