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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命名的感情

    “但是出国并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能搞定的……你真的决定了?”

    “嗯。”

    ……

    冥没有立刻回到自己作为检察官成长起来的土壤,那里她太过熟悉——无论是庭审制度,还是风土人情,过分熟悉的事物会让她产生依赖——显然她并不想承认——而依赖,往往意味着她将无法看清自己。

    所以,她选择了欧洲,从东往西,从南到北,可以被称为“漫无目的的游览”,不带任何评判与选择地去观察所有事物,以削减教条本身带给她的影响,她想尝试着构筑属于自己的世界,贯彻属于自己的理念。

    她的足迹行至北欧,决定在此小住一段时间。至于原因,或许是那个像童话一般的冰雪世界——纯净无暇、纤尘不染的白色,裙摆般猎猎的璀璨极光,宛如水晶球里的风景,像一个童真的梦;又或许是那里的人们都裹着厚厚的衣裳,几乎无一丝身体的曲线,从背面看与那北原的熊似乎毫无二致——这容易让她想起某个人。

    平日里多是无事的,她常去一家名为“Encontrase”的咖啡店呆着,看点书,喝杯咖啡,一呆就是一整天。不同于其他店面喜欢在玻璃窗上贴些装饰画,这家店的落地玻璃窗空空如也,只是表面被打磨成紧密排列的菱形,让店内外彼此之间一览无余的景观在光线的折射下畸变得光怪陆离,而这些景观最终又会经过她的眼睛再一次变幻。于是屋檐的积雪也成了松软的柳绵,闪烁的彩灯也成了扩散的彩墨。

    她坐在靠窗的角落,所想的只是放空一切。

    其实她并不能确保这种所谓的“格物致知”能有效果,但她也确实需要一个新的自己来思考未来的道路——审视万物,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方案。看腻了纯白与光影的点染,就看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独行的、争吵的、拥吻的……

    北欧的天光在冬日尤其短,她便不得不花费更多时间呆在暂住的公寓里。不知这场漫长的旅途是否教会了她人格的重塑,但逐渐可以确定的是,在每一处姑且可称之为家的地方,她不自觉地在渴求些什么,而这为她所恐惧——这种未名的感情是从那个还未蜕变的自己的心灵中萌芽、蔓延,以至于侵入四肢百骸的。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响过三声之后冥才肯将其接起。

    “狩魔检察官……我可以来见你吗?”

    电流声模糊的不止是声音,更让电话另一端之人的形象有些失真。狩魔冥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我……”她比第一次站上法庭时要慌乱得多——这毕竟是她从未接触过的领域,从未预习过的课程,“我不知道……”这四个字像是硬生生从胃里吐出来的。

    她立刻把电话挂断了,将手机丢到一边,抚着胸口喘息。

    ……

    “狩魔检察官把我的电话挂断了……”糸锯摸了摸后脑,“她还没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的说……”他看向御剑,面露求助的神色。

    “你可以试试看……那个东西。”御剑顿了顿,用食指的指关节轻轻摩挲着唇瓣,“但是出国并不是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能搞定的……你真的决定了?”

    “嗯。”糸锯罕见地只回应了一个语气词,没有过多的解释,或许是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的缘故。

    御剑点了点头,继而拍了拍糸锯的肩:“这个月的薪资我会让警察署提前发给你,工作的事也不用担心,就当放年假。”

    “谢谢你,御剑检察官。”

    在冥出国期间,糸锯给她打过不止一个电话,可往往是戛然而止的。

    第一次,他想问问冥今后的打算,然而恰逢冥登机。

    第二次,他发觉原先的风衣还在冥手里,但电话打过去只有一串忙音。

    第三次,他犹豫半晌想询问右肩的伤势如何,然而电话没有被接起,再拨过去就已关机。

    第四次,他有些疑惑为什么冥总是不接自己的电话,刚问出这个问题后便又被冥挂断。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他打过去了很多很多个电话,没有一个是为了奢求什么完满的回应。

    当糸锯拿着机票通过检票口,登上飞机,坐到舷窗边上,看见地面逐渐与自己远离,看见浮云将自己抬起,看见自己最终降落于另一片土地,看见一切不同于祖国的崭新与奇异,他似有若无地察觉自己与冥之间存在的距离。

    可以缩短吗,还是无能为力呢?

    糸锯紧了紧自己的风衣——风衣才买了没多久,与从前那件风衣的颜色与款式极相近,可惜腰线设计得紧了些——原来那件已经在市面上寻不到了,他颇有些惋惜。这种感觉仿佛让他提前经历了导弹的去世并与一只形似的狗重逢——这当然是他的幻想,可未名的感情却充斥着他的内心——这件风衣是否会异化重逢的初印象呢?

    ……

    冥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毕竟透过凹凸的玻璃窗,人物的面容也是会异化的。高大健硕的身材,裹着一件长风衣,似乎还不习惯北欧的寒冷天气,对着双手呵气,水汽立即凝结成白雾,掩盖住男人的大半面容,只透露出些许令冥莫名感觉熟悉的厚重的傻气。那个身影很快消失在道路转角,进入了冥视野所不及之处。

    搅动着咖啡的勺子就这样停顿了半晌,在这半晌之间,冥似乎忘却了眨眼的本能,她怔怔地看向那个身影离开的方向,好似那一点还残留着他的影像。再端起咖啡小抿一口的时候,她恍然发觉咖啡已经半凉了。

    “实在是……不完美啊……”她喃喃道,“那种还思量不清的东西……明明是蠢货才会念念不忘的……”

    天光渐渐暗下,冥慢慢地踱步回了公寓,公寓门口有个垂着头的男人。冥顿住步伐,迟疑地开口:“刑警?”

    男人迅速地转了身,人却僵硬地挺直着,大概是受了不少冻,说出的话似乎也有些僵硬了:“狩魔检察官……”

    “……”冥上前几步,打开房门,转头瞥了一眼糸锯,“进来。”

    糸锯得了令,跟在冥的身后进去,顺手将房门带上。他站在玄关处没有再往前,紧握着行李箱的把手。

    “衣服是新买的?”

    “嗯。”

    “有点奇怪。”

    “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说。”

    “你来做什么?”

    “……”糸锯最不擅长说违心的话,“御剑检察官送了牛蹄油,成步堂律师送了红茶,还有真宵送了好几袋速食的味增拉面,她说这个产品很好吃的说……他们托我带给你。”他一边讲一边打开手边的行李箱,半蹲着将那些礼物一件一件拿出来在地上码得整整齐齐,直至所有东西都拿完了,他才敢抬头看一眼冥。

    冥看得出糸锯在转移话题:“那你呢?给我带了什么?”

    糸锯愣了一下,低下头慌乱地翻找着。

    “啧。”冥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真是蠢货刑警才会做出的蠢货事情,如果有求于我的话,你总得像他们一样准备点礼物吧,就算是只有蠢货才会喜欢的东西。”

    糸锯终于从风衣的口袋里找出一个东西,起身递给冥。

    “电波接收器?!”冥圆睁着眼夺过来,看见它已然没有余电才松了一口气,“这种已经没用的东西没想到你还带在身上。”

    “可以用它换一样东西吗?”

    “什么东西?”

    “那件风衣。”

    “……”冥迟疑良久,“早就丢了。”这是个再拙劣不过的谎言,她十分清楚。

    “好吧……”糸锯没有反驳,只是抬眼认真地看向冥,“那我以后还有机会和狩魔检察官你一起工作吗?”他的眼神在冥看来过于纯一与直白,就像北欧的雪一样不掺任何驳杂之色,冥犯了怵,逃避着他的目光。

    “如果我以后不做检察官呢?”

    糸锯沉默了片刻:“我会觉得很可惜的说,狩魔检察官是很优秀的检察官……”

    “优秀?”冥咀嚼着这个词汇,像在问糸锯,又像在问自己,“既无法贯彻狩魔家的‘完美’,又无法成为御剑怜侍那样……这算什么优秀?”

    “但狩魔检察官就是狩魔检察官啊,不是御剑检察官,也不是你的父亲。就像导弹就是导弹,和它再像的狗也不是导弹;就像昨天吃的素面和今天吃的素面,味道再像也不是同一碗素面;就像不穿旧风衣的糸锯圭介也是糸锯圭介;就像……呜,抱歉,我现在也有点想不清了的说……”糸锯面露歉意地笑了一下,眯着的双眼再睁开时目光便变得坚定,“但就算是想不清了我也是糸锯圭介,糸锯圭介有糸锯圭介的优秀,这一点始终不会改变的说。”

    冥沉默了,良久的沉默让糸锯有点慌乱。

    “那,那我先回去了……”糸锯重新合上行李箱,朝冥鞠了一躬,转身要走。

    “回去?日本?现在?”冥下意识上前扯住糸锯的衣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连忙放了手。

    糸锯转回身,朝冥露出一个笑容:“嗯。礼物我都带到了,没有什么遗忘的事了的说。况且留在这里太久也不好的说……”

    “我想以后一定还有机会的说,和狩魔检察官一起……”糸锯最后的话语轻轻的,像是在给自己做心理暗示一般,冥却听得真真切切。然而她还是没有回应,总有些时刻,总有些话语,是如此难以回应。

    她目送着糸锯离开,在夜色里,一个高大的身影逐渐逐渐成为模糊的小点,最后隐匿于无涯的雪与夜,一道军绿色的极光正好在此时出现。极光不强,来的快,去的也快,像转身时风衣扬起的下摆,一瞬便复归于平静。

    冥的手里还攥着电波接收器,她跑回卧室,连上充电线。电波接收器左侧便立刻有一小束白光一闪一闪,这意味着它并没有耗尽电量。她将电波接收器按开机,机器不出所料地即刻开始鸣叫,熟悉的“哔哔……哔哔……”充斥了整个房间。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风衣正好好地被安放于其中。衣服被精心洗涤过,有着清淡的柔顺剂的气味。冥小心翼翼地将风衣拿出来,贴在锁骨之间的位置,这让她忽然想起几个月前那起案件,她紧紧地抱着这件风衣,尽管右肩仍有痛意。

    冥似乎大概逐渐意识到了什么,从心底里她是为何而站在法庭上战斗的。狩魔是为了“完美”而诞生的,但狩魔冥是为了“超越”而存在的。她会用自己的努力超越成步堂或是御剑,但最终她要超越的永远是自己。在身负枪伤去带回关键证据的那一刻,她已然超越了过去的自己,只是那时她尚未意识到。

    一切未名的感情远不止是情爱,更有迷茫和对自我的探寻。

    ……

    两周后,警察署。

    糸锯收到了一个奇怪的包裹,寄件地是美国。拆开包裹后里面有一件风衣,糸锯一眼就能看出是自己那件。其间还有一张明信片,拍的却是北欧风光,另一面上写了短短的一句话。

    “狩魔冥将重新拿起她的鞭子。糸锯圭介也该穿上他的旧风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