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雨落一千年,长是人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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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年,6月。 言雨楼出来,被阳光晒得差点摔倒又睁不开眼。 上千次的梦里,他经常看到这种白光,光源处有只小鸟,奋力张开翅膀,想要挡住那阳光。 阳光终于又落到他身上,他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老郝站在门外等他,给他披上件衣服,送他到车子里。 “去喝一杯?” “好啊。” 迎着老郝上来的换成个女孩,挽着他的手臂,没有人提过去那几年的事情,只聊些男男女女。 “曲眀宵那小子,还离婚了,又把他那贺露找回来了,这俩人,还能一起过。” 别人都是提一句,话题在老郝身上转,他身旁的姑娘被说的涨红着脸,藏在老郝的臂弯里。 言雨楼没有反应,他只是抬头扫了一眼,陈照识不在。 老郝夹着烟笑了笑,低头摸着自己女朋友的肩膀。 往日笑他木人石心,当真没有冤枉他。 言雨楼喝了几杯就出来,他拒绝别人送,自己回到原来的一个住处。 阳上阁翻新重建,他的东西都堆在这里。 房间里落了一层灰,言雨楼掀开沙发上的塑料,直接坐下去,他伸手在对面小桌的抽屉里摸啊摸,摸到个小药瓶,摇一摇,里面还哗啦啦的响。 艰难的拧开那个变形的盖子,里面没有药片,只有一颗黑色的扣子,靠在瓶壁上打转。 水杉掉落的那颗袖口,被她拿着针线缝好,但后来又掉下去,被他放在药瓶里,放在耳边轻轻的摇。 声音单调又刺耳,他把瓶子放下去,换了身衣服,突然想出去走走。 一辆出租车离开,另一辆车停下来,原予从车上下来,手里提着外套。 她最近一直在各地旅游,忘了时间,6月回京阳,竟然还穿着上衣。 这是她上次离开后,第一次回来,京阳的主更替几次,老何在她走后没多久就倒台,换了齐聿上台,国家安稳三年,他又被爆出更大的丑闻,甚至包括囚禁自己的女儿。 好像那女儿也不是亲生的,是从谁那抢来的?不太了解。 原予也不在乎这些,她朝着对面挥挥手,白钟懿看到她,跑过来。 她去年结婚,新郎是个银行夜班经理,他们没在京阳办婚礼,各自请假一个月,环球旅行。 她们这些年时常见面,频率和从前差不多,但今天的白钟懿格外低落。 “怎么了?”原予问的有点小心。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时间过得太快了,你还记不记得,我妈生我的时候早,我一直都觉得她特别年轻,但上个月,她来京阳,把所有的卫生巾都给我带来了,她说她不需要了。” “这不是……挺正常,……唉,没事。” “行了,正常现象,你听说了吗,新任老大上台了,叫温如镜,是个女人,温慈的外甥女,论辈分还要叫言明一声姨夫呢。” “你现在还学会听新闻了。” “那是。”白钟懿往后一靠,“姐现在可是专门在商务线了。” “厉害。” 齐聿下台后群龙无首,也没有太大威信的人,温如镜是完全靠着温家的力量登上了领导人的位置,她是言雨楼的表姐。 这一年并不太平,荒唐的国王复辟,南边暴民叛乱,一夜之间这国家好像变成了野蛮人,所幸京阳没受影响,一切都好。 “这次回来,呆多久啊?”白钟懿在桌子下面踢她一脚,把她踹出幻想。 “不呆,我把这的所有动产都处理完了,就彻底走了。” 原予说完,又笑着拍了一把白钟懿的肩膀,“想什么呢,我想你就回来看你啊。” “嗯。”她偏过头去,不看她。 原予去蓝迦侨监狱,陈照识被关押在那。 关于他的案子,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原予只知道他是两个案子合并到一起,两起汽车肇事案。 一个亲弟弟,一个表弟。 原予还是第一次来看他,从前他不要和任何人见面。 “瘦了,但是精神了。”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变漂亮了。” “我本来就漂亮。” 陈照识低下头笑, “我太逊了,是吧。” “没有,和你爸相比,你比他强多了。” 原予刚刚从陈照识他爸那边过来,他爸恢复些神智,也因为公司的事情判了刑,但他还是疯疯癫癫的,朝原予喊, “我给你份名单,你记好,让我儿子挨个去找他们,他们如果不帮,那我就在里面挨个告发!” “叔叔,没人能……” 他不听,开始念名字。 “叔叔,这些人,找到了也没用了。” “干嘛?” “都是你的邻居了。” 陈照识听了她的话,笑得更大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小雀,你说我还能出去吗?” “我不知道……” “我想你,想你们,言哥,言哥呢,你找到他了吗?” 现在轮到原予沉默了。 她一直沉默到探视时间结束,陈照识被带了回去,她还坐在那,低着头。 她也是今天拿到他的新联系方式的,编辑了一条短信过去, “你要跟我回傣月山吗?”那是她现在住的地方。 十二个小时了,他没回复。 她这么多年都没换过号码。 原予起身离开监狱。 她没骗白钟懿,她确实把所有在国内的东西都处理了,再也不打算回来,她找了辆出租车,从监狱直接到机场。 出租车司机非常健谈,听说她几年没回来,一路导游般的沿街介绍。 路过一条红墙,门外石狮口含宝珠,朱红大门上镶着青龙环扣,四角檐顶立脊兽,他的语气突然惋惜起来, “这院子要卖,好几个人来看,都没买,里面有个小院子的钥匙找不到了,锁着,来看房的都没进去,就也没人买下来,但那里面是真的大的,听说停车位就有一百多个,车子也全是豪车。” 原予朝窗外看,那院子门口还挂着“言”字。 “姑娘,你走的时候知道这言家吗,大贪官啊,家里那叫一个奢侈,一条街的院子,900多个房间,前面正有他家的展览博物馆呢,你着不着急,去看看呗,我等你。” “好啊。” 司机拐了个弯把她送到博物馆门口,让她进去看,自己补个觉。 原予领了门票,一进去就是扑面而来的熟悉感,里面的展览柜里摆着各种宝贝,水貂皮,狐狸皮,老虎皮,犀牛角,象牙,很多精美的用象牙雕刻的物件,独角鲸的牙,棕熊标本,蜥蜴标本,鳄鱼,玳瑁,化石,这都是最普通的一些。 “mama,这个眼睛看着像玻璃。” 身边有个小女孩指着海龟标本的眼睛,小孩子尖锐的嗓音盖住了讲解员温柔的声音,她低头笑对着小女孩, “小朋友,这些都是真的哦。” “真的吗mama?”那小姑娘还不相信。 她mama压着她的手指,一直小声提醒她不要乱说。 讲解员带着大家去下一个展柜,原予站在那没动,看着刚刚讲解员略过的角落,摆着一套满绿胖圆条镯子。 真真假假,真的东西在错误的地方就是假的,假的在合适的地方就是真的。 她没再往里面去,转身看摆在中间的长展柜,里面有副匾额,吴瑞竹和她提起过,是末代皇帝给言家老祖宗提的字。 “光宗耀祖” 如今皇帝可又卷土重来了。 所有不允许做的行当都有人在做。 从长展柜绕出去之后,前面是单向路,穿过一个露天中心院,中间围着好多人,她莫名的也跟着去挤,挤到水池边,和水中的巨型乌龟对上视线。 “这只乌龟是言微涼的妻子蓝氏的嫁妆,没有具体资料记载它活了多久……” 原予听不见讲解员的声音,她盯着乌龟兄的眼睛,只想伸手摸摸它的头。 乌龟兄也想,他扑腾着朝原予游过来,可比它先到一步的是保安, “大家向后退,小心被伤到。” 原予被推着往前走,乌龟兄被保安挡住了,她又一次挤到另一条队伍中。 这是条单行道,只能向前,工作人员给她三炷香。 行人弯弯绕绕,她被挤到前面时才看到展柜里的翡翠金座佛。 “听说很灵验,好多人拜的,你一会儿虔诚点。”前面的男人笑着对他妻子说。 “真的假的,那么灵验怎么没保佑他们言家啊。” “嘘,别乱说,凑个热闹得了。” 轮到原予,她双手握住香鞠躬,却不知道该许什么愿,可上香嘛,不是为了祈祷就是用来思念,都是期许美好,都是念念不忘,升上去的烟带着对故人的思念,插下去的香是对神明的祈祷。 她脑子空空,看着香雾打转着腾空而起,散在空气中,翡翠佛的玻璃罩上映出她的脸,与这小半生的浮华彻底隔绝。 从博物馆出来后,她让司机带着她去熟悉的面馆里吃面,人生的面,吃一碗少一碗,见一面少一面,这是唐前姐写过的一首歌的歌词,代寻鹤唱的,她记得很清楚。 人生的面,吃一碗就多一碗的滋味,见一面就多一面的回忆。 面店对着翻修好的京阳市图书馆,她刚来京阳第一天装模作样的去京阳最大的图书馆看了一天的书,其实只记住一句话,不知名小作者在无人问津的故事结尾写道, “分离,才能带来永恒的爱情,厮守一生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挚友,离你越远时我越爱你,浪漫又痛苦,是我自己想要的结果。” 她在今天终于完成这个结果。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谁让今晚又开始下雨,风还这么大。 后来雨停了,风没散,但缘尽了,故事结束了,梦该醒了。 不要留下来,留下来她便也有罪,她毫无自知之明,赤裸着与狼共舞。 京阳又起几座高楼,它永远不会因为某个人而停摆,阳上阁经历了两次重建,他在京阳的最后一丝痕迹也被抹去。 他的踪迹她不再去寻,她再也不要在意他的去留,他们的人生不要再有重叠。 所有一切都随风去,只是站在100层的人还站在那,他说满盘皆是他的棋子,棋子却并不在意他的去留,路上行人走,没有人在意头顶的天换了几次,那些风云变幻,只是成年人喝醉后的酒桌谈资,学生课本上的一句引导语,甚至不会放进考卷。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批人走了,五年后又换一批新人过来过同样的生活。 她曾经摸过一块天,后来醒悟,她的存在无人在意,只是她将自己的一部分被留在这里。 谁又能左右谁的人生呢。 她只是惊觉这也算红尘,她在里面转了几遭,七零八落的走出来,也不回头。 老案上醒木一打,又一出戏开唱,咿咿呀呀的调子,换了主角不换情节,老旦的衣襟撩起,老曲新词,千百年来唱着开头的同一句, 要问盛世长京爱恨情仇何处寻,红墙碧瓦三千公子,芳琮阑阁有仙姬。 日光玉洁名,天半朱霞色,光华散,瓦影之鱼群。 至此,目的达成。 她是最普通的人,要他一辈子牵肠挂肚。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