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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谈

    进士中举后不能被立刻授官,还得通过吏部铨叙(也称关试)才算是正式进入官场,等待关试的这段时间称‘守选’。

守选期内韩侑是没有资格直接上本的,何况此次大胜纯属意外——大食进攻小勃律后吐蕃亦有些蠢蠢欲动,北庭都护哥完克力率军将之牵制在信图河东,西线的独孤贺麟负责直面白衣军主力。独孤将军打了一辈子仗,最擅运用先锋和斥候,三支小队分别从左、右、后方合围包抄,还没来得及与大部队会合便恰好撞上了敌军粮道,快刀快马势如破竹,短短四日直捣黄龙,仅凭三千卫士就抢下了国都孽多城。

韩侑痛饮了两碗解酒汤,太阳xue仍突突跳着:“这样看来,金山公主很快就能回京了。”

小勃律王今年已四十有六,膝下共六名庶子,都是身份低贱的妾室所出,不足为虑。他在时大周自然不会乘人之危,若以援助之名行侵略之实,与大食、突厥何异?女皇陛下要面子,要‘名正言顺,四方来朝’,绝不会在此时落人的话柄。但他一旦故去……事情就不好说了。

朝廷多半会派兵驻扎在其国境,待金山公主诞下王子再作打算。

“大食会肯善罢甘休?”朝堂上的事崔意柔一知半解,只是身为崔家女儿的直觉告诉她,此事未必是好事。

“不肯就只有再打一仗。”他放下瓷碗,摇摇的向外行去,“叫你表姨丈闭紧嘴巴,此事陛下自有圣裁,枪打出头鸟。”

东宫明德殿内,冯献灵揉着额角重复了一遍:“上番宿卫?”

“依周律,两千里外的折冲府兵每十八个月进京宿卫一次,为期一月,算一算日子,今年八月正好轮到他们。”

这项制度是前朝开国时定下的,近身侍卫天子,所以叫‘侍官’。如今府兵受田几乎没有足额的时候,南衙十六卫又被归降的番兵番将、没落将门子弟占去不少名额,许多禁军将领开始将上番府兵当作家奴、僮奴一般对待动辄辱骂踢打。两京童谣歌曰‘宁要白衣不要兵’,就是时人以侍官为耻的佐证。

早在圣后当权时这项规矩就日渐松散了,上番时间不定势必影响农时,或有不愿意进京的,向折冲校尉交钱请假即可。

徐詹事斟酌道:“说不定至尊是想亲自犒赏三军……”

不,殿下抬眸打断了他,母皇才没功夫对这个级别的兵士论功行赏,那是兵部与吏部考功司的工作。近来至尊流连后宫,一连提拔了数名年轻妃君,又日日传召白马寺禅师进宫讲佛,殿下猜测,她可能是听信了什么谗言,认为这支军队‘如有神助’,想在独孤公彻底收拢之前先发制人。

话再说下去就深了,有不满君母之嫌。冯献灵喝了口茶,一锤定音:“既然是律令,没有不依之理。”

“是。”那就得从别处调兵进驻孽多城了。

老詹事提笔书写条陈之余不知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的看了她一眼。殿下今日心情不佳,蹙眉直接道:“怎么了?”

“请殿下恕臣无状之罪……”徐公与她共事七年,是东宫资历最老的臣子之一,提及此事也不免冷汗直冒,“近日朝中似有传言,说殿下曾在至尊面前力荐新科状元韩侑。”

皇太女一愣,随即面色煞白。

她久居深宫,一应僚属都是至尊挑选安排,从未与朝臣有过太多接触。当时一力保下韩侑是出于惜才之心,不忍这样一颗明珠就此蒙尘,他是科举进士、天子门生,她怎么敢,又怎么会明目张胆的在母皇眼皮底下与之结党?!

何况明明是孙君等人先提出的舞弊异议,她不过是建议加试一场以评判是非,怎么就成了‘力荐韩侑’?

“此人性极狂傲,作出过不少悖逆犯上之语,坊间都以为您爱才过甚,”徐詹事将头埋得低低的,“暂时未作他想。”

冯献灵迅速恢复了冷静:“多谢詹事出言相告。”

徐公悄悄抹了把汗:“此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春红

翌日清早,待她从甘露殿请安回来,鱼常侍小心附耳道:“启禀殿下,奴婢已派人打探清楚,似是新郎君们对韩君有所不满,每每在宴席上出言讥讽,好在尚未于京中掀起太大波澜。”

洛京春正深,落第的书生士子还未全部离京,聚凑在一起难免酸气冲天,几乎每次常举过后都要闹上这么一次,不是说状元肥头大耳就是说探花似有隐疾(……)。韩侑的外表没什么可挑剔的,称不上玉树临风也至少相貌堂堂,年纪轻轻儿女双全,还娶了五姓女为妻,怎么看都不像是不行的样子(……),矛头自然而然的转向了舞弊嫌疑。

至尊钦点的状元,谁敢说他名不副实?唯有酒后嘀咕两句,不是太女力荐,哪来的机会名扬御前?

“殿下若是在意,不如散出一些别的消息,淡化此事?”见她神色淡淡,鱼兴斟酌着提议道,“百濯香铺仍在南市开门迎客。”

韩侑再狂傲,中选之后也不敢再提什么‘女子无能’、‘女学无用’,从前指天骂地是穷醋大发牢sao(文人酸腐,常常批判这个、议论那个,坊间便笑称其为醋大),如今女皇当政,君权远在父权夫权之上,藐视女子就是藐视皇帝,有大逆谋反之嫌。

而他一旦闭嘴,太女有意提拔他的这番说辞就显得可信起来,又不能找个由头狠贬他一顿,只好想办法转移书生们的注意力。

“石律如今到哪儿了?”

开国以来黄河、长江、大运河、洛河等主要河道就在朝廷的掌控之下,如今主理漕运的正是简正夷麾下官员,她不可能明着为他谋好处,只能略加提点——古来重利,唯盐与铁。山南道利州、剑南道荣州都贡精铁,关内道邠州则出剪刀,殿下的堂叔、薛廷的堂弟恰巧就在邠州任职。

鱼兴认真想了想:“走了近一月,想必已经到了。”

虽是太平盛世,埋伏在商道上杀人劫货的地痞山贼依然除之不尽,招募乡勇部曲以充保卫是中大型商队的惯用做法,石君此行不算显眼。如果可以,冯献灵当然希望这个后招永远派不上用场,但若真到了鱼死网破的那一日,这是她自保的最后一道屏障。

“他一向八面玲珑、极擅口舌,赚取薛用的信任应该不难。”更衣完毕,殿下扶了扶鬓边的一朵芍药花,因其绯色薄透,如美人羞恼嗔怒时的双靥,被圣后赐名‘恨春红’,“只是剪刀毕竟不同于长刀,具体如何成品还得请经验老到的匠人多次试验。”

“石大郎的那个庶子叫什么来着?平郎?彭十八娘教的如何了?”

“回殿下,十八娘子说‘与市井小儿比稍强一些,放在世家子弟中就什么可取之处了’,她不过每旬替他看一次功课,还得另外请人从小经重新教起。”

“也好。”殿下一笑,“杀鸡焉用牛刀,先请人从头教着吧。”

鱼常侍低头称喏。

午膳时药膳局来报,说今天有新鲜的鲥鱼,冯献灵便命人做了切鲙,回承恩殿找姚琚一起吃。自从发现他爱吃鱼,她好像也被他带歪了,晚膳特意又要了一道春葵鲤鱼汤。

“吃啊,怎么不吃?”鲥鱼肥嫩,她最喜欢腹部的那块嫩rou,又不好意思吃独食,顺手也给他挟了一块。

太女妃无奈:“昨夜是不是又没睡饱?”

黑眼圈重的跟什么似的,何必专程跑来找他吃饭?有那功夫午睡时多睡一刻钟不好吗?

殿下熟门熟路的敷衍他:“近来事多嘛,等金山离京就能松快几日了。”

她有意讨好他似的,又给他挟了一些胡麻油拌的菠薐菜,还想亲手给他盛汤,一旁的侍膳太监吓得两股战战,极力忍着才没哭出声来(……)。姚琚察觉出端倪,却不知是从何而起,只好试探着问她:“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没有啊。”她放下玉箸,忽然有点不敢看他,“就是突然觉得……有你在身边真好。”

鸦雀无声。

殿下第一次当众说这种rou麻话,说完就匆匆溜去内室卸妆午睡了。姚琚坐在桌案边呆了半晌,耳根到脖子浮现出一层可疑的红。

雨前

“……妃君?”

郎君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嗽了一声:“我也用好了,撤下去吧。”

“喏。”仇开济仍是一张慈眉善目的大笑脸,临走时十分乖觉的将殿内听候的小太监们一并带了出去。

太女妃进入内殿时皇太女已经拆去了发髻,床帐半阖,露出里面隆起的衾被和鸦羽似的一捧头发。他自觉应该说点什么,殿下从来不是感情外露的人,几乎没有当众表达过对某人的喜爱或厌憎。

“睡着了?”

锦衾动了动,半晌,里面闷闷的传出一声:“还没。”

他脱去外衣躺在她身边,不一会儿,小娘子自己翻过身来,钻进了他怀里。

久违的梅花香气泠泠绕在鼻尖,姚琚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她的头发:“怎么了?”

冯献灵紧闭着眼睛,没头没尾道:“老师启程的日子定下了,四月初一。”

他于是了然,认真轻柔的嗯了一声。

小娘子不知神游何处,沉默片刻后突然问他:“假如我某天不见了,你会去找我吗?”

这话比刚才那句还让人摸不着头脑,姚君不由愣了一下,下意识的低头看她。且不说堂堂皇太女为什么会不见、她若不见了他怎么可能不被问罪,人海茫茫,仅凭他或姚氏的力量,要找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然而对上那双眼睛,他发觉自己无法违心的说不。妻子不见了,丈夫怎么能恍若无事,以‘人力微小’为借口继续自顾自的生活?

郎君低低反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

冯献灵呼吸一窒,陡然生出一种被看穿的狼狈感:“只是随便说说……”

不出意外的话,他将是整个天下陪伴她最久的人,这既令她安心无比,又使她隐隐的有些罪恶。彭公已经老得快死了,耶耶阿娘大概也会走在她前面,弟妹各自成婚、朝臣不断更新迭代,就算有孩子,想必也看不到他们白发苍苍时的样子。

古时君王们恐惧衰老,到处寻仙问药以求长生,可长生有什么好呢?亲朋骨rou一个个离去,只留自己孤零零的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乐趣?

“我不会丢下你,你也不要丢下我。”

四月初一,彭掞动身回乡。四月十二,金山公主辞别女皇皇夫,西往小勃律和番。

没有人知道李逊离京的前一天傍晚,淮阳公主在长广王府直等到宫门下钥。她终于想通了,有错就得认,如果李逊因为李降儿的悲剧记恨她一辈子也是她应该承受的,这段友谊弥足珍贵,就算结束她也不希望是以这种……拖泥带水的方式。他是她唯一的玩伴和朋友,理当得她坦诚相待。

可惜当日李阳冰被同僚们拖去饮酒,下值回家已是半夜,婢女通报说二公主来过了,给郎君带了两罐盐渍青梅。

他爱拿这个佐酒,又酸又咸,还脆津津的,丢一颗进嘴里,马上就口涎直冒。犹记当年冯月婵为了取笑他,特意给自己的猞猁取名叫青梅。

那只猞猁还是他帮她挑的呢。

“知道了。”夜深了,他到底没高兴打开来吃。

金山公主离京后不久,神都爆发了一桩命案——跟随安息王子来朝的突厥伴当突然暴毙,尸体从护城河里浮出来时周身都被泡烂了,面目模糊,腐rou森森。据京兆尹元耀上奏,与他一同被打捞上来的还有一具身份不明的男尸,初步断定是汉人,两人身上都带着利刃造成的伤口,尤其是剌思磨,几乎是被一击割断了喉管。

“那具无名男尸呢?致命伤是何处?”

王少詹事哆嗦了一下:“被人用蛮力打断了数根肋骨,腹内出血而死。”

冯献灵蛾眉微蹙,直觉此事不寻常。若说是二人械斗、互相致死,好端端的怎么会落进护城河里?若说凶手另有其人,将他们分别杀害后逃之夭夭,为什么不干脆在尸体上绑块石头,或者一把火烧掉他们,彻底毁尸灭迹呢?

抑或……此二人同时浮出水面只是个巧合?

观楼

事涉两国,又关乎两条人命,案件多少引起了一些关注。不日汉人男子的身份水落石出,原是一名仗剑漂泊的游侠儿,平素贪杯好酒,遇事又爱逞勇斗狠,身边俱是些酒rou朋友。他半年前来的神都,因为生活拮据一直借宿在城郊一所寺庙中。

据庙里的僧人透露,其人经常夜不归宿,有时大半个月都不露面,因此无法确定具体是哪一天遇的害,与突厥人从前又有没有过仇怨冲突。

安息方的说辞就更模糊了,二王子理直气壮道:“他只是我的伴当,并不是我的奴仆,难道去吃饭如厕也要向我一一报备吗?”

一连数日无所进展,端午节前案子被草草了结。元耀请示过至尊后将卷宗转移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司共审,最终将事情定性为‘持械斗殴以致误伤毙命’。其中作为凶器的‘械’始终没有找到,一说是游侠身上的佩剑,落到护城河底捞不上来了;一说是突厥武士的弯刀,扭打过程中被汉儿反手拔出,一刀致命。众说纷纭,奈何案子已了,不出三日百姓的谈兴也淡了。

五月初五,龙舟竟渡。洛河北岸人声鼎沸,大片临时搭成的观楼、席棚连甍接栋,姚琚高坐楼上,饮了一口冰镇过的樱桃蔗浆:“那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的过去了?”

冯献灵生性怯热,身边摆着两座冰鉴依然汗出不断,闻言轻摇团扇道:“安息那边倒是摆出了必须严查的架势,奈何事发多日,线索寥寥。”

至尊摆明了不想再为此事纠缠下去,朝中异议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倒是刚被封为校书郎的韩侑借醉作了几首绝句,讽刺三司草菅人命。

太女妃洗手剥荔枝:“听殿下的口气,仿佛很欣赏他?”

她顿时一噎,小心翼翼的在他脸上打量了半天,确定其中没有吃醋嫉妒之意方道:“他是朝廷命官,虽然品秩低微,但在其位谋其政,以毕生才学辅佐天子、谋福于百姓才是他的本职。至于私德如何,自有御史监督纠察,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说实话,殿下并不在乎韩侑是否看得起她,看不起又如何?不还是要对女皇俯首称臣、对她行跪拜大礼吗?夫为妻纲,君为臣纲,道理是一致共通的——谁掌握了更大的权力,谁就能制定规则。天下女郎对丈夫处处礼敬都是出于真心和爱意吗?若是如此,哪儿来的妒妇怨女?又哪儿来的‘大难临头各自飞’?倘若崔十六娘有权自己择婿,她还会嫁给韩侑吗?

崔娘子不得不认下韩崔氏这个名号,在丈夫面前自称‘妾’,不过是为了获取更好的名声(对父亲孝顺、对夫主谦恭),以顺利融入时代,得到更舒适的生活。一如韩侑从未认可过她,认可女子亦有才华德行,依然不得不匍匐在御座之下。

从她所在的观楼向西,不出两百步便是崔家的凉棚。冯献灵吃了几个荔枝,突发奇想道:“明年端午,我们把三娘也带出来吧?”

崔氏嫡支暂且不提,南祖房的家教倒是不错,若有年纪相配的郎君,何妨为寿瑜留心一二。

姚琚猛地呛了一声:“三公主今年才七岁。”

“……青梅竹马不是更好?”

李逊离京后冯月婵短暂的颓丧了一阵,很快又振作起来,恢复到从前满城疯跑的状态。母皇亦似忘了子午亭选婿一事,再没提起过驸马相看事宜。

“皇室公主大多十五出降,总不能拖到十四岁再开始处理此事。”何况……殿下直觉至尊并不是真的忘了,而是在犹豫、在取舍。母皇虽初显老态,还没到忘性如此之大的地步。

太女妃正待说些什么,帘外独孤俱罗忽然道:“殿……娘子,启禀大娘子,校书郎韩侑之妻、崔门十六娘遣了家奴过来。”

说曹cao曹cao到。冯献灵与姚琚对视一眼,狐疑着发问:“来做什么?”

她不可能知道这座观楼的主人是谁,好端端的,派人来做什么呢?

独孤将军显然已将人仔细盘问了一番,清清嗓子镇定回话:“说是出门带的冰用完了,今日端阳佳节,满城人潮如织,驾车回去取未免不便,若娘子有所余裕,愿以双倍市价向娘子购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