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雪羊】香入梦

     时值夏末,整个扬州城覆盖在雨幕之下。

    雨声淅沥,坐在窗边的道士托着下巴,凝视着外头被雨水拍打着的翠绿枝叶,轻叹了一口气。

    这半个月里,经过他一番调查,确认扬州城内游走的红衣女子,俱为红衣教弟子。

    据他了解,红衣教弟子善用迷药勾引男子为其效力,怎么看都跟那日对他下手的神秘男子是一路人。

    可他隐隐感觉到,事情的真相并非他目前所想的那般。

    本来,最靠近真相的人,应该是他的弟弟沈抱朴。

    然而,那日两人相见之时,无论他怎么询问,他的弟弟都不肯跟他透露太多。

    沈抱朴对他充满愧疚,所以他宁可独自承担起一切来帮自己寻找解药,也不愿让自己了解太多从而陷入危机。

    他本就不是个心甘情愿坐享其成的人。

    让他更担心的是,万一他的弟弟也变得跟他一样……

    “小决,这么大的雨,还是不要出去练剑了吧?”

    沈见素扭头看向客栈门口,瘦弱的小孩执着地拿着剑便要往外赶,客栈老板在后头拉着他的手,一脸担忧。

    “不行,若是因为天气而放弃修行拖慢进度,我不甘心。”

    “我想,若是你受凉淋坏了身子,才是真的拖慢进度吧?”

    沈见素走到小孩身边,蹲下身子安抚道:“运动一番本就会发热冒汗,再淋上一场雨,大病一场在所难免。你的父母泉下有知,岂不心疼?”

    “我……”

    向来坚毅的小孩低垂着头,似是仍在挣扎。沈见素摸了摸他的脑袋,轻言细语道:“回去吧,等雨停了,哥哥我再教你剑术好不好?”

    岑决没有回话,只是睁着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深邃的眸子,定定地瞧着他。

    那样执着的目光,不由得让他想到了什么。

    沈见素略略一怔,目光变得更加柔和。他为小孩拨开脸侧乱蓬蓬的发丝,又哄道:“哥哥不骗你,等到雨停了,你想让哥哥陪你练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小孩往后躲了躲,空留下道士停在半空中的手。

    沈见素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把手收了回去,蹲在地上观察着对方。

    “如何?”

    沉默已久的岑决把剑抱得紧紧的,警惕地来回打量道士,许久才回道:“……好。”

    见道士哄好了小孩,客栈老板如释重负迎上来道:“还得是沈道长啊!我这人无儿无女的,本就不擅长哄小孩,小决那样固执,我实在没办法。”

    沈见素起身,看向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小孩,回道:“老板说笑了,我也是无儿无女的人,家里有个弟弟罢了,说不上会哄人。”

    “您别这么说,能有您这样温柔善良的哥哥,可真是好福气啊。”

    道士谦逊地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回到房间,沈见素便看到大夫坐在里面。他看着桌上摆放着的大大小小的瓶罐器具,微笑道:“你可是又找到什么法子了?”

    自从道士中蛊,虽然林染不能为之解蛊,但他一直研究减缓蛊毒发作之法,然而无论他做出何种尝试,都未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再试一试,这次或许能成。”

    沈见素点点头,顺从地躺在床上。

    他明白大夫的苦心与用意,所以即便一直失败,他还是很乐意配合对方接受治疗。

    随着一股药物的清香,道士快速陷入了昏睡之中。等到他再次醒来之时,雨也已经停了。

    “唔……林染……”

    沈见素捂着头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看了眼手上残留的针眼,又看了眼愀然不乐的大夫,便知道此次治疗,怕是又失败了。

    他微微一笑,握着大夫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胸前,宽慰道:“没关系,你的医术向来不错,若再研究一下,下次一定可以成功,我相信你。”

    大夫反握住他的手,苦笑道:“若我学的是苗医,说不定……”

    “别这样想。”沈见素仔细地帮大夫梳理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发丝,“你的医术不应只是为我服务,更是为浩气盟众人,乃至这世间的平民百姓。”

    “嗯。”林染低头亲了亲道士的手,深吸一口气道:“娘子放心,我会尽力的。”

    “好。”

    沈见素在床上坐了起来,回想起跟那孩子的约定,便望向窗外,询问道:“林染,这雨停了多久?”

    “已经停了好一阵了。”

    道士听罢,双眼微微睁大了些,起身往楼下赶去。

    他在客栈里寻了好一会,都不见岑决的身影,问了客栈老板才知道,那孩子见他在房内休息,便自顾自地跑到外头去了。

    被雨水洗刷过的扬州城,空气中飘着泥土芳草的清香。许多孩童趁雨停之时外出玩乐,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充满了稚嫩的欢笑声。

    沈见素听闻岑决早已出了门,也跟着跑到外头去寻。他东找西找,把整个扬州城里的大街都逛了个遍,却还是没见到那个瘦小的身影。

    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不知怎的,晴朗的天又开始变得乌云密布,隐隐约约的,似有雷鸣作响。一袭白衣的道士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往旮旮旯旯的小巷里寻去。

    尽管那不是一个练剑的好地方,但直觉告诉他,他要找的人或许就在这。

    他东拐西拐,尽可能地寻遍了每一个角落。一次次的期待背后尽是数不尽的失望,事实似乎不能如他所愿,他还是能没找到岑决。

    难不成他早已回了客栈去了?

    道士轻轻喘气,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往最后一个角落里寻去。

    “咦?”

    眼前不知为何出现了三四个小孩,团团将某物围在中间。他越过几个毛茸茸的脑袋,往他们围着的东西往下看去,只看到那是一个倒在地上的羸弱小孩。

    “小决!”

    只消一眼,沈见素自然认出了那孩子。他急忙挤入人群之中,只见岑决死死护着剑倒在地上,稚嫩的脸庞乌青一片,破裂的嘴角正渗出鲜血。

    听到动静的岑决,僵硬地扭过头来,眯着眼睛看着贸然出现的道士。

    四周的小孩见到大人前来,颇有默契地往后退了几步,伺机离开。

    “站住。”

    道士神情严肃地往身后看去,双手握拳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几个面带怯色的小孩。

    “我想,作为管教他的大人,我有必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道士的目光冷冰冰的,被审视着的几个小孩吓得身子发抖,他们却还是硬着头皮回道:“你……你骗人,他是个孤儿,家里哪有什么大人?”

    沈见素嘴唇上扬,眼底全无笑意:“你们在答非所问。”

    孩子们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我……我们……”

    “我最后一次问你们,你们因为什么而要打他?”

    孩子们你推我让,其中一个较为瘦小的孩子被众人推到道士跟前。他张着口忐忑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吞吞吐吐地回复道:“因为……因为他……”

    “因为你们认为他没爹没娘,所以可以任意欺负,即便他想告状也无人可以为他做主,我说的对不对?”

    天空闪过一道白光,映着道士凛若冰霜的脸。他上前一步,轰隆隆的雷声在耳边炸开,孩子们瞪着一双双惊恐万分的眸子,吓得瘫软在地,不能言语。

    “今日之事,要我放过你们,可以。”沈见素蹲下身,阴冷的视线无情地扫射着脸色惨白的孩子们,“但是,你们得给我向他道歉。”

    眼看着孩子们无比听话地对岑决连连道歉,道士抬头看了看黑压压的天,冷声道:“既然如此,我暂且放过你们,你们就先回去吧。不过……”

    沈见素话锋一转,又回道:“不过,我不希望让我看到你们家的大人,因为听到你们添油加醋的诉苦而找上门来。”

    “这……”

    冷着脸的道士扯了个笑容出来:“如果真是这样,我乐意奉陪。”

    目送完孩子们离开,一直将脸绷得紧紧的沈见素拍了拍自己的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扮恶人可真不是他擅长的事。

    他回过头来,将倒在地上的岑决慢慢扶起,安慰道:“抱歉,我来迟了,现在我带你回去。”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什么?”

    一直盯着道士的岑决收回视线,仔细观察着被他护在怀里的长剑,确认长剑没有损坏后,他无视道士递来的手,自己强撑着,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我说,你又不是我的谁,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他拍掉衣服上的灰尘,随意地用脏乱的袖口擦去嘴边的鲜血,打量着眼前的道士。

    沈见素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决,接受来自他人的善意,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岑决抱着剑立在原地,许久忍不住笑出声,自嘲道:“沈道长,你只是在可怜我。我不需要接受你的善意。”

    随着一声雷响,豆大的雨稀里哗啦地倾盆而下,瞬间湿透的二人不为所动,依旧僵持着。

    那样大的雨,淋得道士几乎睁不开眼睛,对面小孩却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珠子,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瞧。

    这孩子怎么这般执着。

    他心下无奈暗自掐诀,不由他说便要牵起小孩冰凉的手。对方想把手抽离出来,却被他紧紧扣住,难以动弹。

    “沈道长,你!”

    脱身不得的岑决气得咬紧牙关,狠狠地瞪着道士。

    随着泛起的蓝光,一股暖流顺着两人贴合的手缓缓流入体内,将侵入骨髓的寒凉尽数驱散。

    “小决,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你明白么?”

    岑决的心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他默然抿紧双唇,凝视着道士沉静的脸庞。

    他不喜欢这个道士,真的很不喜欢。

    来自道士的暖意源源不断地传入心间,他挣了挣被扣住的手腕,表情愈发难看。

    他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总是喜欢自作主张地打扰他?

    冰凉已久的心浸泡在道士暖洋洋的关怀之中,岑决低着头,声音发颤道:“沈道长,你不必如此,真的……”

    沈见素见他身子发抖,以为对方还是冷得受不了,便蹲下身来,将人圈在怀里,柔声道:“小决别担心,我在,一直都在。”

    两人在雨中一番折腾,尽管沈见素已经运功为他驱赶寒意,身体瘦弱的岑决还是不免烧了起来,睡在床上不省人事。

    沈见素换下湿透的道袍,便马不停蹄地赶到床边,向林染询问起小孩的情况。

    “他没什么事,只是寻常着凉发热的状况,喝点药睡一觉就好了。”

    听到大夫的话后,道士才捂着胸口舒了一口气。他摸了摸岑决烧得guntang的额头,还是心疼不已。

    当时他就该先拉小孩回去,之后任由对方说什么都行,总之就不该让他淋雨着凉。

    沈见素心里难免愧疚,主动承担起照顾病人的职责。

    正在发烧的岑决不曾清醒过一次,连晚饭也是大伙熬好了粥,让道士将人抱在怀里,用勺子撬开嘴,一点一点把温热的粥给喂下去。烧得唇干舌燥的小孩偶尔也会嘀嘀咕咕地要水喝,守在床边的道士听罢也会连忙爬起来,温柔地把水杯递到对方唇边,让他慢慢喝下去。

    “阿爹……阿娘……”

    小孩病中呻吟,瘦得脱骨的手突然握住了道士的手指。那样细微的力度,沈见素随便一动便能挣脱对方。

    可他没有这样做。

    他听着小孩低低的叫唤,无声地反握住对方的手。

    岑决额间满是冷汗,眉间像绵延不绝的山川那般挤在一起,睫毛如脆弱的蝶翅轻轻颤动。

    “呜……不要……”

    小孩像是在梦里挣扎着什么,如同握着救命的绳索,将道士的手握得越来越紧,在白玉无瑕的指间留下淡淡红痕。

    沈见素看着莫名心慌,便爬上床搂住小孩的肩膀,让他的头靠在自己怀里。他抱着岑决guntang发颤的身躯,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哄道:“小决别怕,我在这……别怕……”

    胸前的衣服猛然被揪住,细碎的哭声传入耳中,让人心疼不已。沈见素轻叹了口气,一下又一下地轻拍小孩瘦削的背,颇有耐心地哄了又哄。

    贴着小孩的衣服不一会儿便湿了一大块,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但道士无暇顾及,眼里只有这般难得脆弱的小孩。

    平日里那样故作坚强的岑决,只有这一刻才是真实的他。

    他心里的委屈也不知道是憋了多久,如今才迎来释放的时刻。

    怀里的哭声渐止,道士还是把人抱在怀里安抚着,轻声细语道:“小决好乖,快睡吧,我在这,一直在这……”

    伴随着如幽兰般淡雅的冷香,岑决难得睡了个好觉。

    屋外的阳光透过纸窗洒满整个房间,感受到些许光线的他闭紧双眼挣扎着,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酸懒不已,却又异常温暖,忍不住让人继续沉睡下去。

    他下意识地往前靠了靠,不承想碰到一处异常软热的地方。

    是换了个枕头吗?好香。

    淡淡冷香不知不觉地从梦中游移到现实,萦绕鼻间。岑决睡眼惺忪地看了看眼前的情形,才明白这冷香的来源。

    昨日跟他大吵的道士,此刻正穿着一身单薄的亵衣,安然睡在他的身侧。

    什么情况?

    沈见素的脸离他太近,轻微的鼻息颇有节奏地扑到他脸上。

    脸颊微微发烫的岑决眨巴着眼睛,忍不住盯着道士瞧。只见对方睡得很安稳,脸庞如同白瓷一样洁净无瑕,眼下却留有淡淡青黛。他一头银发散乱地铺在床上,些许发丝胡乱地粘在脸侧,看起来很是碍眼。

    原以为这道士只是单纯的一头白发,没想到他的眼睫毛也是银白色的。

    还很长,很漂亮。

    奇怪的想法像抓不住的泡泡不断冒了上来,岑决的脸烧得愈发guntang,他知道这样偷偷盯着别人看不好,可是无论他怎么做,都移不开视线。

    道士的肌肤虽是白皙,隐隐透着淡淡的粉,看起来吹弹可破。

    他屏住呼吸,按捺不住地伸出手想摸一下道士的脸。然而他这才发现,对方原来一直握着自己的手,环着自己的腰,让自己全然靠在他的怀中,整个人都变得暖呼呼的。

    难不成,他一晚上都这样抱着自己睡觉吗?

    岑决心下大乱,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道士,不料道士感受到怀里人的动静,无意识地将他圈得更紧了些,喃喃自语道:“别怕……”

    别怕,我在,我一直都在。

    如月光般干净温柔的声音,昨晚不断在他的梦境里回荡着,为他驱赶所有的不安与忧伤。

    因着道士的一番动作,他的脸贴在对方的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徐徐传入耳中。

    他其实,是真的不怎么喜欢这个道士。

    只是……

    岑决缓缓闭上眼睛,让自己放松下来,情不自禁地埋入道士那绵软暖和的怀抱,任由对方的体温,慢慢地包裹住自己。

    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这样,靠在道士的怀里沉睡下去。

    因为他的心,已经很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水般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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