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欢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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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不愧是皇家戏班,这唱腔、这乐班,出口不凡。 我悄悄余光看了一眼阿瑛,她正襟危坐,陪着太后看戏,太后则悠悠地喝着茶。 难为她们两个不喜欢听戏的人了。 我很快被亭上的戏吸引住了,脑眼身心都被那悠扬婉转的昆音所摄。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出现了!名唱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啊真是太强了,皇家戏院就是强啊,果真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听过这样的曲子,真是此生无憾矣!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呐!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啊……后面该不会是……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我忽然想起来,初次和阿瑛亲热,是在她还是公主时所住的西宫养心殿里。 她拉着我,踩着池塘的石头,拨开花草,钻进水中央的假山山洞。 那里铺着一床草席锦被,点着一支红烛,烛火微光摇曳。 这叫灯下黑。 阿瑛笑着和我解释道。虽说我俩在外惹人注意,时刻有眼睛盯着,但在她的寝宫里,便无人窥伺,大可以肆无忌惮地淋漓一番。 话虽说得虎狼,可我当真伸手解她长袄领口的扣子的时候,她瞬间羞红了脸。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 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 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 恨不得rou儿般和你团成片也。 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是夜,雪压松低,酥心颤,月影忐忑无声;冰消露浓,情眸转,娇声哼吟惊鹊。 筋骨瘫软,背膀淋漓,交唇仰受,素手抚弦。 深谷兰幽,柔荑子采惹芙蓉香暖;静水流深,蜂蝶儿扑得牡丹清露。 身轻能为掌上舞,神醉且作口衔歌。 凤鸾颠倒,云鬓金钗碎;红浪翻涌,雾鬟玉枕湿。 大道幽微,谷神不死,乃入神仙道。于是雨歇云收,天清气朗,眉眼欢,青丝乱。 散骨食髓,谁人知其味?稗犬狂飙,状若困鹿渴溪;恶狸乍咬,形似婴儿含乳。 春宵日暖煎人寿,惜取昼短秉烛游,持龙足,嚼龙rou,朝不能回兮夜不得伏。 ——一夜旖旎过后,阿瑛偎在我怀里甜甜睡去。 “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 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 泼新鲜,俺的冷汗粘煎。” 意识到一曲将罢,我慌忙收起心猿意马,心虚地用余光瞟了一眼阿瑛。 阿瑛她躺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完全没有听进去小旦唱的一个字。 我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原来一切有情与无情,当时只道是寻常。后来我常常宿在阿瑛寝宫的床榻之上,管什么流言蜚语,我俩自是夜夜笙歌,做那交颈的鸳鸯,纵情欲海。 我一心一意地为她,替她明里暗里做了许多脏事,她不嫌我,只是疼惜我,又无可奈何。 后来她做了皇太女,依旧把我放在身边,恩宠如故,从未有过变心之迹,她待我从来都是温柔含情,体贴入微。 我究竟何德何能呢?为何非要我一人不可? “蘅jiejie不晓得,知意为了求得蘅jiejie,花了多少心思。愿蘅jiejie见怜,莫要再许了旁人。” ——那年初恋时节,她站在红墙绿瓦梨花雨中,对我如是说道。 那时我才知道,她自在宫宴上见了我,便对我念念不忘。 她主动过来见我,想请我做她的伴读。我知她是公主,加上在宫中初遇时,她撒着脚丫跑欢撞到了我怀里,便不欲与她多言,只温和客气地三两句敷衍过去。 三日后选公主侍读,蘅jiejie一定要来啊,一定要来。她天真无邪地笑着,一步三回头,频频嘱咐我,我含笑点头。 可我没有来。 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装病递过拜贴,只是如石沉大海。这便是我无声的拒绝,没有别的理由,我不想为根基不稳的萧家埋下祸根。 公主照旧选了个伴读,一切如常。 第一年,宫里唤我去中秋佳宴,她仪态翩然,循规蹈矩,仿佛一夜之间从孩童变成了少女。 她自然大方地与我搭话,让我没事常来宫中,和她聊聊家常也是好的。 我再未入过宫廷。 第二年,她学了音律,天资聪颖,进步很快,一手素琴抚得余音绕梁。那年先皇召我出入宫闱,排演南音《朝天子》,再献于廷。 她抱着琴在我们排练的亭前演奏,我卑微地拒绝她为我抚琴伴奏,她在我面前掀了琴。 我从此避她如虎。 第三年,她和我的闺中友人们相处得宜,巧笑嫣然,神态自若,我便也偶尔能和她搭上三两句话。 她会和我的女伴们出现在我跑马执射的围场,喝茶听曲的勾栏,祓禊踏春的河畔,连岸边的野草都知道了她的心事。 我暗生情愫,却不敢言。 后来三度献曲的春筵之上,有歹人行刺她,我想都没想抢步夺了歹人的刀,把刺客死死按在身下。 于是先皇破格授我为西厂百户,受命成了公主宫闱的一队护卫。可离她越近,我越怕为萧家招来祸端,于是反倒不肯与她亲近了,她一时没了招。 旧的公主伴读惹了她,被她废止,我爹听闻后,不知此间弯弯绕绕,贸然去了皇后宫中,推荐我做公主伴读。 爹爹说萧家门楣虽低,但若有皇后庇佑,必恪尽本分,皇后点了头。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只能勉强答应。 她欣喜若狂,提着裙子飞奔到我面前。 她直接在我面前戳开了那层暗恋的窗户纸,向我告了白。 我望着她那张对我而言本该可望不可及的脸,默然点了头。 ——那时她便对我说了那番话。 咿咿呀呀,这一出游园惊梦的折子戏,戛然终了。 人生如戏,什么样的欢情,都有梦醒时分。 “陛下?陛下?”贴身宫女鹊枝看了太后的眼色,轻声唤着阿瑛。 “……嗯?” 阿瑛睁开惺忪的睡眼,还带着几分刚醒的迷糊。 “皇帝这是太过cao劳国事了。”太后心疼地不由抚上阿瑛的眼角。 到底是骨rou至亲,纵使是人人畏惧的天子,太后看着也只有对儿女的疼惜。 阿瑛也冲着自家母后嫣然巧笑,仿佛一个向母亲撒娇的孩童。 太后话头一转,招来旁边坐着的几位富贵小姐: “来,正该瞧瞧些妙龄女子,寻得个红颜知己,也能排解郁气。” 阿瑛眉头一皱,她不想见,可是又碍于母后的情面,颜色还是温和了起来。 和那些女子一一礼貌地寒暄过几句后,她便不再多言,起身便要离去。 太后这才想起来我,背着阿瑛横眉看了我一眼。 这时候想起来我了?我咋插话?陛下别走康康我? “陛下请留步,妾身参见陛下。”忽然一女子被教坊司的戏曲乐正领着,带到了阿瑛面前。 正是刚刚台上演出的小旦。 “妾身是江南人氏,流落到京中为伎,幸得陛下赦除天下女子贱籍,不至为人所鱼rou。” “自妾身入了教坊司,便奉诏要演这《牡丹亭记·惊梦》一折,只是一晃五载,陛下终不见传召。” “如今幸陛下得见,妾身死无憾矣。” 这女子弱柳扶风地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甚是真情实感,不像是上前来争宠献媚的。毕竟她哭得妆都花了,跟个花脸猫似的。 可惜这出戏陛下根本没听进去,甚至还睡着了,她还是不要知道这般残酷的现实为好。 “朕……” 阿瑛忽然开口要说起什么,我无意识地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 “朕当年召你入宫,是因为想着,有一故人,会颇乐意听。” “只是如今曲犹在,人不归……” 说罢,阿瑛扯起袖子,飞快地抹掉不该露于人前的泪珠,然后匆匆离去。 我想起来,听说阿瑛登基后,一直往教坊司里招揽各地的伶人。 她明明不爱音律啊…… 其实当初我刚使用死遁之计的时候,阿瑛便想到了也许有这种可能。 她派锦衣卫把应京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我的身影。 后来她实在没办法了,跑到萧家,近乎哀求地和萧家人说,若是我有什么苦衷,只要我现身,她都可以依我。 无论是什么要求,哪怕再过分,她都通通答应,只求我现身。 可是哥哥们谨记我的交代,再三和阿瑛说,我已经殁了。 只有萧丛悄悄冒险来到我藏身的诏狱,想来问过我的意见。我不等她开口就把她赶走,让她小心行事,千万不可暴露我的行踪。 阿瑛伤心过度,在宫中大病了一场,醒来后变得心冷如铁,清洗朝堂,铁腕集权。 因此经历过宫变动乱的大齐政坛迅速趋于稳定,我那时竟还很欣慰…… 女帝登基,大赦天下。 燕王洛王内外勾结,谋逆宫变,罪首伏诛。而受此牵连的洛王家眷,在燕王军中为质,因经查证曾暗中为新皇传递宫变消息,则被特赦出来。 洛王妃便率着一家老小,回到了洛王府。她颇感谢我,视我为座上宾,我那段时间在京,一直住在洛王府,未曾联系萧家。 直到我决心以二哥的名义,远赴边关,才往太后宫中递了信件,请她安排分宠之事,务必想办法解决皇嗣问题。 太后权衡之后,在阿瑛和皇嗣之间偏向了后者,到如今连她也说不出口了。 五年了,阿瑛宁可不断往教坊司里填她根本用不着的伶人,只是因为想着我会喜欢,却从未往自己后宫里安过一个人。 我黯然神伤,太后看着我,气不打一处来,咬着牙冲我低声骂道: “天杀的狗奴才,早做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