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满堂动色不入耳，四海知音能有几。

    和优哉游哉的谢朝所不同，现下的局势已非常紧张。

    在震惊朝野的东林六君子案后，阉党和东林党人的斗争日益白热化，常常当着皇上的面，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争得是面红耳赤，几乎就要动手打人。

    但总的来说，阉党背后有皇上乳母客氏这样的大靠山在，魏忠贤更是位极人臣，将整个内阁都替换成自己一边的人，整个朝堂之中，莫敢不从。

    而面对穷凶极恶的阉党，东林人空有一腔热血，毕竟是血rou之躯，在残酷的两党斗争中，受到的迫害更多。在压倒式的权势面前，忠君爱国之心也不过轻如鸿毛。

    林晚这时已因为心狠手辣，办事利落而受到阉党高层的重用。

    爬到上层的林晚早已经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说出“朝廷非有罪之人不抓”的一派天真气的书生，怀璧其罪便是罪。

    每天一睁开双眼，便有无数条性命系在自己身上，一个个名字就像像一条条黑白无常索命的铁链，将他紧紧缠绕住。

    在这上头待得久了，林晚有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林晚升官加爵之后，已来到刑部顶层，接触到的多是些大案、要案，因为公事入宫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而他在某次入宫之时，因为一次因缘际会，林晚认识了位叫朱春红的郡主。

    郡主冰雪聪明，看事透彻，什么事都能一语点中。林晚一直苦于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识得郡主后，也乐于与她结交。

    一开始也只是简单寒暄，几番相互试探。后来也一起喝过两次茶，一来二去的，两人便熟稔起来。两人年纪相仿，又趣味相投，很快便成为至交。

    林晚正感到孤独无助之时，老天爷恰逢在这时候给他送来了这位红颜知己，幸甚至哉。往后的日子，林晚和这位郡主走得很近，只要是有空，都会借着个由头，来她府上坐坐。

    入仕以来，朱春红是林晚在这座偌大的皇城中，为数不多的可以说几句真心话的人。

    郡主年纪虽不大，但生在帝王将相家的她全无少女天真烂漫，她坐在椅子上，手里拿长长的银勺去喂笼子里的画眉鸟，边逗着鸟儿边对林晚说道：“林先生，斗得再凶又如何，你我皆是被锁在这黄金笼子里的鸟儿罢了。”

    这一句话，便道破玄机，说得林晚沉默不语。

    说起这位朱春红，她不同于其他郡主，空闲时喜爱抚琴赏花，吟诗作对这些闺中少女的风雅韵事。她自小便聪慧过人，机警敏锐，关注国家大事，常常与先生谈论时事。

    朱春红会走到今天这步，还不都是因为她的父亲，朱老王爷。

    老王爷虽然生长在帝王家，但一辈子个性随和，与世无争，不挣不抢，夺嫡时错失成为太子的良机。

    慢慢的，眼看着自己的两个兄弟先后成为了皇帝，老王爷心里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时过境迁，等老王爷从顶流退下以后，忽然就被他人踩在脚下，昔日荣光不再，一招失，满盘皆输。

    为了躲避风头，老王爷退缩在自己的封地上，不再参与这争名夺利之事。

    说起朱春红的身世，那还有几分传奇色彩。

    朱老王爷前面两个男孩都夭折了，几年后，就剩下这么一个女儿。粉嫩嫩的小女娃抱在怀里，说不出的可爱亲人，老王爷明白，老来得女，这是老天爷恩赐给他的，看着怀抱里的亲闺女，感动得眼角带着泪光。

    王妃为了还愿，甘愿茹素三年。总而言之，老两口对这个小闺女是疼爱得不得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小春红一天天长大，瓜子脸，大眼睛，模样越来越好看。

    小姑娘生得聪明伶俐，在王府中甚得喜爱，三岁会背诗，四岁熟读三字经，千字文，七岁对书先生的问题已经能对答如流。小郡主样样学问精通，连四书五经都不在话下，无论才学，还是志气均不输那些比她还大的男儿。

    唯独这个性，不随老父，心眼多，城府极深。

    可惜的是，她是个女儿身，难以开辟一方新天地，只能缩在这座小小的王府之中，作些诗文，聊以度日

    宫廷不似寻常百姓家，你礼尚，我往来，一团和气。老王爷的一步步退后，隐忍没有换来其他势力的礼遇，反而是变本加厉的攻击，一次比一次厉害。

    最近这些日子，朝廷斗争是一天比一天激烈，战火蔓延到王爷这里，说不定哪天就要被小人所害。

    朱春红不忍再看到年迈老父饱受摧残，再不主动，家里仅剩下的一点儿家底都要没了。

    但她深知自己人小轻势微，想要安宁，唯有从外部寻求庇护。当今天子是不指望了，只能把目光放在朝中。

    东林人高风亮节，人品举止值得敬佩。但最大的毛病也是冥顽不灵，不知求变，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个好的庇护之所。

    在民间屡遭辱骂阉党权势通天，是朝廷中数一数二的势力，若是躲在他们的羽翼之下，能保得一朝安稳，如此说来，或许可借来一用。

    她小小年纪就明白小草必须依依附大树才能生存的道理，便通过一些手段拉拢阉党人士，进到里头，靠着这层保护罩保护自己，更是保护一家人。

    这安稳日子，能过一天便算一天吧，她喂着笼子里的鸟雀，心里想。

    天启五年这一年，还发生了件事，虽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也在民间文人那里引起了一场地震。

    整天忙于玩乐，没空管理国事的皇帝朱由校听信谗言，为了清除依靠书院讲学发展而来的东林党势力，以正视听，重振皇威，他下令销毁书院。

    不知这是他本人的意思，想要平衡朝廷上斗得火热的两派势力，还是受到魏忠贤蛊惑，总之，销毁书院的主意已定。

    没过多久，圣旨就下下来了，兴于万历年间的东林书院被推倒。一夜之间，建立在青山绿水之间的亭台楼阁被毁，门楼轰然倒塌，烟尘四起。

    这起事件牵连太大，就连江浙一带的书院都被破坏殆尽。

    书院周围着好几层看戏的人，有老人、小孩，有妇孺，都围在不远处，看着眼前这一片建筑被拆毁。

    有的指指点点说推得好，这帮东林人净是不知安分守己，老老实实过太平日子的迂腐书生。旁边有个人立刻回嘴说，东林人都是忠义志士，你为何要骂人，两人意见不和，很快便吵了起来。吵到最后，几乎要动手打人。

    人群前头，有位担着几捆柴的老爷爷牵着小孙子的手，爷孙俩来到市集也是为了卖掉这柴，换几个钱，好给孙子攒够读书的钱。老爷子前些日子还对孙子说，将来，你好好念书，未来高中，做个像东林书院里的老爷们那样的人。

    而现在，转眼之间，一切皆成空。

    可谓是，眼看他高楼起，又眼看他楼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