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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拉扯(1)

    

第六卷:拉扯(1)



    忙活近半月,三浦澈的改建工作暂时告一段落。

    屋主吴老头年至花甲格外固执,之前找过几个团队,都因他要求过分而中断合约,唯有三浦澈坚持下来。他邀他一同进餐,送了两张音乐会门票,前阵他们聊起拉赫玛尼诺夫时,他记得他还很喜欢。

    三浦澈不敢接,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他想邀请的那个人,大概也是不喜欢古典乐的。老吴不强求,只把票交到他手里。

    “对了,我朋友最近在策划美术展,也欢迎你参观!”

    三浦澈愣愣跟李冬青提起这事儿,想着她最近忙着修改论文,或许换个思路也不错。李冬青一点不犹豫,直接把专业的局推给专业的人。

    清早,三浦澈买了两杯咖啡在门口等候,丁蕙如小跑过来,看看手表笑得很开心。

    “我没迟到吧?”

    “是我来得比较早,走吧!”

    浪漫主义绘画兴起于法国大革命后,因为对启蒙运动宣扬的理性主义表示失望,画家们投入到情感的怀抱,因而在画作中能感受到强烈的情感色彩。这次展陈借来许多德拉克洛瓦的作品,丁蕙如边走边给三浦澈答疑。

    关于浪漫主义三浦澈了解甚少,许久之前买过一幅弗里德里希的《弯月》仿作,很好看,只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刚摆在家里还很新鲜,越看越不好看。”

    “当然啦,名家之所以成为名家,怎么可能只是技法好?”

    丁蕙如笑。时代气质会融入个人,现代精神危机那么严重,像仿制一幅朦胧又壮阔的《弯月》谈何容易。她从手机里翻出来自己的习作相册,递给三浦澈。

    “画画还挺讲究心境的,我学美术之后还没我学之前画的东西有意思。”她一张张翻,不吝承认,“原来以为自己是技法不够,越学深了越明白是太入腔反而没有韵味。”

    “入腔?”

    “跟范式一个意思,我从李冬青那儿学的。”她收起手机,“三浦桑也有过这种时候吧,年龄越小做出的东西越纯粹,越打动人。”

    三浦澈回忆起本科。

    他连续熬夜,花了近两个月才搭建出来一套模型,空间纵横交错形成奇观。信心满满拿到教授跟前,他还来不及吹嘘就被直接否定——“模型很精美,样式很独特,可是太天马行空,舍弃了建筑本身该具备的实用功能。”

    那是没有实用价值的幻想,也是到了这个年纪再不可复制的纯真。

    三浦澈唏嘘,丁蕙如明白这种感受。

    “我刚开始学画画的时候也梦想当大师,画着画着就明白了,光是天赋这道坎你就迈不过去,更别说还有个人际遇和灵感的影响。诞生一幅画,确实不是动动笔那样简单。写小说的人可以把思维延展到文字中,画画也一样。但是学了那么多年,我又舍不得放弃,好死赖活都想留在这个领域。”

    “所以做了拍卖师?”

    “阴差阳错啦!”

    要不是李冬青搭线,哪能往这个行业里钻?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遗传了爹娘优秀的经商基因,艺术加点钱,倒是越做越顺手了。

    丁蕙如背着手,满意地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彼时老吴从拐角过来,看见三浦澈便来寒暄。打量两眼,就起了兴头,使了使眼色,轻声问他。

    “和这位姑娘去音乐会吗?”

    丁蕙如耳力好,笑眯眯便凑过去。

    “什么音乐会?”

    估计是多管闲事惹了麻烦,老吴不说话,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三浦澈倒不觉得尴尬,翻出票根给她,丁蕙如看见题头就开心了。

    “三浦桑没人一起吗?不如给我?我喜欢拉赫玛尼诺夫!”

    老吴也是有味,直接顺水推舟。

    “正好,我送了两张票,你们俩一起吧!”

    日本的音乐教育很到位,三浦澈从小到大一门乐器没学过,古典乐倒是听过不少。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丰富而壮阔,特有俄式浪漫的史诗感,他盼着有朝一日也能接到这样的大工程。

    丁蕙如就不一样了,她就喜欢那种黑暗又甜美浪漫的感觉。

    三浦澈不禁笑:“你可真奇怪。”

    丁蕙如抿抿嘴:“这叫独特!”

    礼堂的音乐氛围很好,倘若没有人把剩余咖啡洒在裙角,丁蕙如会把这天标记成完美的一天。散场后两人并肩走,周围人流不断,夏日了,恋爱的气息遍地。

    三浦澈温和地笑:“年轻的恋爱,真好。”

    丁蕙如顺着他目光看过去——一对情侣依在树下,男孩冒着汗帮女孩拍照,奚落不断也耐心不减。兴许是终于拍满意了,女孩倚着挽起男孩地手笑。两人高兴离开。

    丁蕙如默默望着,也衔起笑:“年轻的恋爱,真是简单。”

    “简单不好么?”

    “好啊,好得像做梦。”

    “有梦做,也好。”

    “可我不喜欢做梦,醒了更累。”

    风持续地吹,温温凉,月光泼洒,地下通道里有流浪歌手哼着民谣,三浦澈给的衬衣被她围在腰上挡住咖啡渍,意外有些温热,像梦一样。丁蕙如忽然来了冲动,于空旷中叫住他。

    “三浦桑,我喜欢你。”

    “……”

    “不过,你是喜欢李冬青的吧?”

    “……”

    一句顶一句,三浦澈怔住,像极了被突然发现行踪的小老鼠。日系那套漂亮的婉拒说辞就要宣之于口,丁蕙如赶紧打住。

    “停!不用搞那么正经!我是个直性子,今天天气好画展好音乐也好,氛围到了,我就说了。告白可不是要施压,逼着你跟我谈恋爱什么的。忙着升官发财呢,哪有空谈恋爱!”她耸耸肩,面露轻松,复又八卦:“所以,你是喜欢李冬青的吧。”

    三浦澈缓缓点头,很快又觉得哪里不到位,呆愣愣道——“谢谢你喜欢,你是个好人。”一套太极拳打得炉火纯青,丁蕙如听得头大。

    “得了吧,还知道发好人牌呢!我是个好人还用你说?”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介意什么?介意你不喜欢我,还是介意你喜欢李冬青?”

    “啊这......”怎么越描越黑了?

    三浦澈瞧着精明谦善,某些时刻真的挺傻。

    越是辩解,丁蕙如看得越开心。她可不打算告诉他,自己总是眼缘瘟,老看上喜欢李冬青的男孩儿。

    小时候还住在一个院子里就这样,李冬青勾勾手指,比她大比她小的就都爱找她玩,长大一些她有了脾性,惯爱给李宪年惹麻烦,谁都说瓷娃娃炸成碎片要扎人了,偏偏谁都上赶着被扎。

    丁蕙如心里不平衡,暗地里跟她闹过一次——那大概是小学四年级?放学后她故意放了李冬青鸽子,自己回了家。

    刚到家还很兴奋,想到李冬青在校门口要等好久,报复心得到满足。等到天越来越黑,却有些心不在焉了。外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想出门去找她,随口扯个理由给她道歉,却撇不下面子。

    晚上李冬青跑到家里来,气喘吁吁,她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后来是外婆来传达:“冬青以为你不见了,到处找呢,你没告诉她你肚子疼先回来了啊?”

    她心虚,捂在被子里不肯说话,发了一身的汗,第二天真生病了,李冬青帮她请假,放学后把笔记交给她,还特意带了家里炖的土鸡汤。

    “不舒服就喝点汤,喝完再睡一觉就好了。”

    那天的鸡汤里加了不熟悉的虫草花,又苦又甜。丁蕙如夹一筷子,就在心里放了一筷子酸水。那团名为嫉妒的火焰,被入口的温热浇灭。移民的前夜,她写下一封信送给李冬青,落款是“永远的朋友——丁蕙如”。

    小孩子才会说天长地久,她猜李冬青肯定早就把那封手写信给忘了,就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可不知为什么,每每见到李冬青,她总能想起那天的一盅虫草花鸡汤。心也给那盅鸡汤温热了。

    告白被拒还如此镇静不符合日本逻辑,三浦澈当她是强装,可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无论喜欢的男人是谁,这个男人又是否喜欢她,早从父母那里悟到爱情并不牢靠的丁蕙如会永远站在李冬青那边。永远。

    回去路上,她表现得相当淡定。三浦澈才确认是真的不介意,想找她支招,丁蕙如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虽说当局者明,但我能看出来你喜欢她,你猜猜她看不看得出来?”

    一句话,问得三浦澈哑口无言。他辗转反侧半夜,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在阳台发呆。纠结好久,还是带上自己做好的寿司去找李冬青。

    丁蕙如都敢不问结果地坦白心意,他有什么不敢的?

    日暮时分,晚风凉爽,P大湖面波光粼粼。

    李冬青从远处跑来:“澈君怎么突然来找我了?”

    三浦澈揭开饭盒:“昨晚多做了些寿司,我记得你还挺喜欢吃我做的寿司。”

    李冬青满脸期待:“好久没尝到澈君的手艺了,肯定好吃!”

    三浦澈是居家好男人,寿司包得相当规整。曾经李冬青戏称可以拿来叠乐高,他羞红着脸,回去真叠了个魔法城堡出来拍给她,被李冬青“大建筑师”、“第一建筑师”地调侃好久。

    寿司对两人,算得上是相当温馨的回忆。李冬青胃口不好,不喜冷食,独他做的寿司能叫她吃下好多。短短十几分钟,盒子已经见底,李冬青啧啧称叹:“还是澈君艺好!”

    湖边蚊虫多,李冬青是驱蚊体质,蚊子包全叮在三浦澈身上,趁着还没肿大,他抬起手臂就开始一个个掐,被她捕捉。

    “掐十字?全世界通用的?”

    “不是你教我的?”

    “是吗?什么时候的事?”

    “之前我说要去爱尔兰的城堡做调研的时候?你告诉我说,要是驱蚊水都不管用,就吐口水掐十字。”

    三浦澈记得,那次手上腿上十几个十字,同行的同学还以为这是什么对付古堡吸血鬼的东方秘法,向他讨问由来。

    想到留学那两年,他脸上还是挂着笑,李冬青却咂然。

    她不是不记事的人,可好多快乐简单的事情,她好像都给忘了。张医生说,脑瘤暂不影响功能区,可是为什么会不记得呢?

    她把这归因于清理内存专注学业,只好向他道歉。

    “抱歉啊,我最近好像老是忘事。”

    “没事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三浦澈望着她,电影里无数的长镜头都不如此刻静谧美丽,他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当李冬青起身问要不要回去,他看见那迎风立的瘦削背影,猛地下了决心,

    “之前送给你的和果子,你其实不喜欢吗?”

    天黑了,他的手凉了,声音也随着天色沉下去,

    “我和你弟弟在校门口遇见过,他说你不喜欢甜食,我就想我是不是自作多情。冬青,不喜欢可以告诉我的,我也不想勉强你吃。”

    李裕松的找补太明显,他想告诉李冬青,他没那么脆弱。李冬青却悠悠地嗯了一声后补答:“但毕竟是澈君和伯母的心意,偶尔吃一吃,味道也蛮好的。”

    三浦澈脸色一暗,她的话把距离又拉开。

    一个建筑师,不可能闲到不睡觉,跑来给普通朋友送寿司,也不会时时刻刻惦记着同她吃些好吃的馆子。李冬青有意保持边界,他却不能坐以待毙,喜欢要争取,这是国中就学会的道理,怎么现在反而不懂了呢?

    风来了,把两人的尴尬吹散了,他清了清嗓子,握紧拳头,没来由地就向她告白:“李冬青,你知道的吧,我喜欢你。”

    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这是一种郑重。而这这种,叫李冬青无所适从。在她想好怎么揶揄搪塞之前,他先开始掏起心窝子,说起许多已模糊的往事。

    第一次在集市上见面,他们看上同一枚黄铜怀表,他把它让给她,她高兴得直蹦,一脚就踩进水坑,溅了他一裤腿的水。

    然后是学校活动里一次次擦肩,她主动与他搭话,约上去图书馆自习。他以为她是个漂亮伶俐的乖乖女时,又发现她热衷玩乐的一面。

    好多个夜,她在地下酒吧喝得酣畅淋漓,拿着酒杯冲上台去唱歌,他背着她回了学校,她趴在他身上就嘟嘟囔囔地说,谢谢澈君陪我喝酒,澈君真是个好人呐……

    无数个细碎的瞬间,在这一刻涌起,三浦澈无比感怀。

    “昨天和丁小姐看演出,她说我有点呆,我觉得也是。我见过最精致的东西就是建筑图稿,拿着笔就只能画直线,连句好听的话都写不出来。现在想好好传达我的心情,感觉怎么都不对劲,我真的很呆,可是冬青,我好像也真的喜欢你。”

    像海绵宝宝要捕捉水母一样喜欢,想把你圈在我的怀里,又让你自由地游走。他目光澄澈,映出星光,李冬青老练于人情,却没法像推开别人那样,推开那么坦诚的他。

    她问他,澈君是想要跟我恋爱吗?

    三浦澈微愣道,是想告诉你这个心情,如果你答应,当然更好。

    李冬青流出恻隐,更多却是感恩。她不缺人喜欢,却也需要亲近之人表达对她的喜欢。三浦澈是不同的,和李裕松和丁蕙如都不一样。她极端天真友善的那一面,只被他看见过。

    在德国大街上被酒醉大叔推搡倒地,他一把冲上来将她护住时,她就决定,她要始终真诚地面对这个木讷的朋友。所以她不能虚与委蛇地说,谢谢你,我也很喜欢澈君,但是我们的心情不一样。

    她要直接告诉他:“抱歉,我对澈君没有那种感情,所以我们......不能在一起。”

    意料之中的答案也会令人沮丧,三浦澈没有丁蕙如的洒脱,只能尽力伪装释然:“果然啊!我还是不行!”

    李冬青听见,立马摇头:“澈君很好,这是我的真心话,不是什么漂亮的托辞。而且澈君的心意,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很重要。”

    三浦澈问:“是顾及我的感情吗?就像不喜欢吃和果子但不好拒绝?”

    李冬青又摇头:“当然不是,是真的很重要。”

    沉寂了,夏日的蝉叫嚣起来,她的表情太过认真,叫三浦澈恍了神。李冬青不是那么热衷维护表面平和的人,三浦澈相信了。

    看看她,他温煦地笑。

    “那以后我找到哪家好吃的店还用告诉你吗?”

    “那当然!请务必!”

    “你啊!”

    “嘻嘻!”

    湖边的霞光很美,拢得住将来的黑夜,也拢得住要散的时光。三浦澈将李冬青送到楼下,她黑黑的手机屏幕上印刻一句话,他回想起他们一块儿在学校图书馆自习的时刻。

    她趴在桌面小憩,面前里尔克的诗集摊开,日光正好映照在那句话,她用铅笔标记的那句话。

    【祝你快乐、勇敢。】

    三浦澈抱着手,低头笑了。

    挺好。她还是他认识的李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