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华灯(6)
第七卷:华灯(6)
两天后,清晨。 丁蕙如将李冬青从被窝里拖出来,一同打包去了滑雪场。 路上,李冬青找了很多理由拒绝:天太冷,不会滑,口袋里没钱。 丁蕙如也回得言简意赅:多穿点,可以学,姐妹是富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冬青放弃挣扎。她慢慢悠悠地看看朱虹新发给她的文件,不知不觉睡过去,醒来已经抵达雪场。 找好停车位,丁蕙如带着李冬青去看滑雪设备。仔细一瞧,莫开已经等在那里。老鸟自带装备,李冬青是个新手,听着他们细谈,摸不着头脑,问丁蕙如:“我这样的,是不是得报个新手班学学?” 丁蕙如一愣:“找什么教练?直接我教你呗!” 李冬青不愿耽误她的兴致:“可是我平衡力很差的,你肯定没耐心教我。而且,你不是来跟莫先生比赛的吗?” 丁蕙如不以为然:“比完赛教你,或者教完你比赛,都行!” 莫开脑袋一拍:“这不就巧了,我也带人了啊!他会滑雪,让他教你!” 听闻此言,李冬青惴惴不安。果然,下一秒就看见林敢拨开小门走过来,一脸淡定,仿佛早就知道她会在此处。 “......你好。” “你好。” 极其尴尬的两声招呼。 丁蕙如忍俊不禁:“干嘛啊,你俩怎么弄得跟相亲似的!” 李冬青腹诽:相亲可比这简单多了! 尽管莫开一个劲地宣传林敢技术好,李冬青还是报了个新手班。几个人乘缆车上山,独她一人留在了初级雪道。 运动对于她而言,一直是项难题。 教练说,重点是身体放松,找到重心。冬青表面平和,心里却在咆哮:这地这么滑溜溜的,怎么找到重心啊! 她跟两个小朋友分作一组,他们俩已经学会慢慢地坡度滑行了,她还在试着将身体调整到合适的高度。许久许久,终于学会了怎么摔倒才不疼…… 人的学习能力总是随着年龄增长而衰退,初级雪道的成年人不少,却大多没有孩子滑得好。李冬青又累又饿,脚底颤颤巍巍,想要往上走,又险些摔倒。 她劝导自己耐心一点,反复试了几次也没效果,脾气一下就上来了。 李冬青,你怎么这么笨啊!人类进化没带上你是不是! 她摘下护目镜往地上甩,心里的火还是消不下去,鼓着腮帮子生闷气。越想越烦,一道雪渣忽然扑到跟前。 “啊——”抬头去看,那个人正逆光笑得得意,“你怎么来了?” “下来遛弯。你怎么坐下了,不滑了?”他看看雪道,又看看李冬青,笑着伸手,“难得来一趟,起来吧,我教你!” “不会,学不会,不想学。” “我教你。” “你教我我也不会。” 她莫名耍起性子,他也难得有了耐性,含着笑帮她捡回护目镜,拍干净,蹲下,再给她戴上。 “就当我想教你,不收钱,你不亏。” 他伸手将她半托起来,贴在身侧传授起新手经验,被雪色晕染的声音很凉,冬青心里的火暂时被压下去了。 放松、目视前方、压低重心、找到平衡。 言语那么简单,做起来却相当困难。李冬青身心紧绷,生怕丢脸,林敢却一反常态没有攻击她小脑发育不全。 “别着急!慢慢来!” “摔了就摔了,放轻松,摔得就没那么疼!” “没事,很好,有进步!” 事实证明,鼓励教学是有用的。冬青似乎在摔跤中掌握了一点技巧,至少,摔跤没那么疼了。她一遍遍尝试,滑行距离也越来越远。 “林敢,你看!” 小小的脸给护目镜遮住,林敢还是看得见她灿烂的笑。 “嗯,我看见了。” 成就感才是最好的兴趣老师,李冬青越滑越上瘾。不必林敢帮忙,也能走上一段长距离了。滑雪像冬日的骑行,双脚代替车轮,她亲自丈量脚底的世界。这令她格外兴奋,心情已跳跃,动作也变了形。 于是速度渐渐不受掌控,她惊叫起来,本能地膝盖一合,成功刹车了。只是,脸蛋顺势埋在了雪堆里,样子不是很好看。林敢就在她旁边,缓缓蹲下来。摇摇头,表情很欠,说出的话,更欠。 “滑得不错!不过,李冬青——咱俩是同辈,用不着行这么大的礼!” 李冬青头埋在雪里,心比头还凉——“滚!” 这日天气不好,滑雪的人又多,学累了林敢拖着她在山下等了会儿,吃了份雪山里的泡面,丁蕙如和莫开才缓缓下来了。两人一共比了五局,最后是丁蕙如以小差距领先,约定好输家要负责请客吃饭,莫开也不耍赖,直言回城里再请大家吃顿好的。 丁蕙如不跟他客气:“那我就等着了!” 输给丁蕙如这个市级选手,一点儿也不丢人,莫开只是有些遗憾:“要不是林敢感冒了,你俩也可以来一局,他可比我滑得好多了!” 感冒?李冬青瞄了几眼,实在看不出来。 丁蕙如也有些意外,不过不是因为感冒:“林老板原来技术这么好?” 莫开点头:“他以前得到过哈尼·凯恩的指导,跟着人家玩了好几个月呢!”哈尼·开恩是瑞典的滑雪运动员,在冬奥会的最好成绩是季军。李冬青不认识,丁蕙如却熟悉。 林敢有年暑假跟林维德闹了矛盾,jiejie林漾就把他带去旅游,路上嫌带个小孩儿太麻烦,扔在了哥哥林骞家里,阴差阳错认识了一些人,那段时间里,生活实在丰富得很。 “那两年陵城刚建了个滑雪场,我们都撺掇着去玩会儿,家里给报了新手班,刚到,大家都摔屁股墩,他倒好,转来转去的,滑得飞快,教练直接给放去高级雪道自己玩儿了!” 莫开现在想起他那漫不经心放大招的样子,还是很烦。 林敢无可置否,丁蕙如瞥一眼,想起他中途离开,又忽然跟李冬青一块儿出现在基地门口,若有所思地笑。 “林老板这感冒,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从雪场出来,他们直接驱车去了家叫悉昙的私汤酒店,到达时刚好傍晚六点。酒店看上去很高端,方方正正的院子里笼着一座座小温泉,群山环绕,林木葱葱。李冬青猜想,肯定不便宜。 据丁蕙如说,这家酒店是跟米其林三星的新荣记合作,李冬青对粤菜不了解,但是很喜欢那道边笋丝咸卤豆腐煲,笋子的鲜香与豆腐的弹滑融为一体,入口即化,很是可口,她连着多盛了两勺。 这家酒店造景精致,一院一景,一户一汤,房间又少,丁蕙如也是联系朋友才预订到两间。对着漫山遍野的白雪泡温泉,山林里还有些风声呼啸,一旁便是青灯静寂的潭柘寺,两眼一闭,放空精神,倒真有些出世隐居的禅意了。 穿着厚袄子观赏冬季园林,衰败中尤有生机。纵横的窗棂透出暖黄色的光,莫开不禁笑开:“怎么感觉这儿跟京都有些像?不过比京都更开阔大气些。” 丁蕙如啧啧一声:“你倒是有眼力,这儿就是野村勘治负责造景设计的,结构上有些日式,所以有些你说的京都味。至于你说的大气,嗯——” 李冬青帮她补充:“园林虽然都是山水石头和建筑相融,其实也有很大的差别。日式园林喜爱侘傺,静为主调。这里的建筑有些日式,但山水却不符合日式的静。你看看周围,依山傍水,雾雨和鸟兽都加入进来,是不是跟印象里的日式园林不太一样?‘活’是中式园林的一大特点,有生机就有活力,这也是你觉得大气的原因。” 莫开一看,还真是! 他童年随家人去寄畅园游玩,到处蝉鸣鸟叫,后来旅游去到清水寺,里头的山水却完全不是那个味道,没成想原来原来重点是在一个“活”字。 他不得不感慨:“你懂的可真多!” 李冬青可不敢邀功:“也就是拾人牙慧。” 丁蕙如笑:“三浦桑的话,也就你记得住了!” 莫开记得王芮婚礼上与她同行的男人,那男人还跟林敢打了招呼。他挑眉瞥了瞥一旁装聋的林敢,又看向冬青:“耳濡目染也有条件,我奶奶以前给我说旗袍沿革我就一直记不住,这两年才补习上的。我想,你能记住这些,博闻强识是一方面,另外就是,你和你男朋友感情肯定不错!” 李冬青讪讪笑:“嗯,是还不错!” 山里的夜太冷,更别说是寒冬时节。丁蕙如赶紧回了院子泡温泉,舒舒服服地,压根不想出来,等到该睡了,发现手机找不着,似乎是吃完饭让莫开帮忙拿着了,她直接过去找人要,好久都没有回来。 李冬青打了个电话过去,没有接听,担心是出事了,打算过去看看。林敢正巧从外头回来,两人一同进去,目睹片刻旖旎,再一看,确认是一男一女正在拥吻。 莫开将丁蕙如抵在墙边,搂着她的腰就吻下去。而丁蕙如的手抚摸在他的胸膛,几乎要掀开那件单薄的睡衣。 怎么突然进展这么快啊! 李冬青木愣地眨眨眼,迅速抽身出来,躲在墙壁后。林敢也是,两人尴尬对视,不知这出戏要上演多久,干脆去到屋外,给他们留下一点空间。 屋外空旷静寂,看着点点灯光,林敢想起刚刚那档子事儿,没头没尾就问:“你傍晚讲的侘傺,是什么意思?” 忽然问这个?李冬青红着耳朵给他解释:“嗯……这个词的本意是‘失意的样子’,现在是一种设计风格,大概就是比较安静冷淡、与世无争。” “哦……那和你还挺像的。” “和我像?哪里像?” “失意的样子,不像吗?” 他无意一瞥,李冬青刚泡了澡,脸上团了坨红晕,浮在月光下,格外娇憨。刚从外头慢跑回来,他身体里还腾着热气,叫莫开的干柴烈火烘托起来。嗓子又干又痒,他慌忙咳两声。 “李冬青,你这几年,都过得好吗?” 本该初次见面就问的话,硬生生拖了小半年。 冬青也微愣。她本能想回,当然好啊,吃香喝辣,然而从她这副身子,谁都能看出来,绝不是心事顺遂这该有的状态。 于是她折中,浅声应他:“哪有什么好不好?日子不都得过下去?” 好或不好,很简单的单选题。可她不是这样回答的,她说,日子总得过下去。这个答案在林敢的意料之外。 刚分手时,林敢想过千万遍,她一定要过得非常不顺心才好,可每每看看那轮月亮,他的心又软下来。 其实他打心底里,更期盼她过得称心如意,没有病痛才好。 莫开说他是个活佛,当然不是。他就是余情未了,以为把她忘了干净,结果她头疼得倒在自己的身上,他又听见沉睡的心脏重新活过来。 扑通扑通,好像要跳出胸腔。 他问她:“那你这几年的日子,都怎么过的?” “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咯!”李冬青兀自翻数起无聊的生活,“就写论文,做报告,周末给陈祐当家教,偶尔帮朱老师代课。得闲的时候接点兼职翻译,或者抓紧时间参加比赛。” “不出去玩儿了?可不太像你!” “那什么才像我?天天在外面玩?我以前应该也不是个多么浪荡的形象吧!” 她揶揄他,林敢无言以对。确实,她从来就是专心忙活她的学业工作,自己只不过是她枯燥生活中的一点调味罢了。心有不甘,也只能承认这个事实。 林敢表情苦涩:“你什么时候戒酒的?” “两三年前吧,忽然发现老这么跑酒吧喝酒也不是回事儿,不如省点钱省点时间做些别的。”冬青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眼神成雾。李宪年那一巴掌,以及被舅舅压榨多半的钱包,都教会她许多。 林敢却理解偏差:“所以读了博士,熬夜熬出来一身毛病。” 冬青辩解:“倒也没有一身毛病,偶尔头疼罢了。读博也只是发现我适合做这件事,读了反正没坏处,对吧!”她笑一笑,也发出感叹,“唯一不好的是,搞学术没什么钱,总要挨别人念。” “但是你也不是害怕被人念的人。” “嗯,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与其回去眼瞪眼,不如跟着姐妹上山泡温泉。”她露出笑意,却达不到心底。 林敢心中一顿,问她:“那你现在这个状态,开心么?” 这个问题令李冬青犹豫:“为什么问这个?” 林敢直言不讳:“李冬青,我倒是觉得你没有四年前那么自在了。” 冬青眼底失笑:“谁能自在一辈子啊?自在是有弹性的,人也是会变的。” 她讲得那么卑微,林敢忽地沉了声:“可是我不会变。”他定了定,又看向她的眼睛,重复道,“李冬青,我不会变。” 冬青听不明白了。悠悠的长夜,在这样闭塞的场所里,当下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讲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试图打圆场说:“你是没变啊,还在做喜欢的事情,做得还不错。人也年轻,未来很长,比我可出息多了!” 林敢却正色:“这不是我想要的全部。” 她蓦然紧张:“你还想要什么?人不能什么都想要。” 话说得和她逼他分手时一模一样,林敢顿时失了神,忽地提起几年前的事情。 “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之前在你前男友的婚礼上有个约定?”看李冬青愣神,他无奈地笑,“你这脑子到底怎么读的书?”然后继续道,“当时我们讨论发财和择偶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李冬青点点头,他露出微笑:“你说我要是有选择权,肯定会往更好的地方跑。可是李冬青,我回来了。我现在不算发财,但多少能负担自己的生活,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和当时一样的回答。” 月色里,他冷峻地笑,李冬青看不懂他的情绪。只见他慢慢地逼近,逼到两人的呼吸都纠缠。他呼吸轻柔,问她:“你呢?你的回答是什么?” 冬青支支吾吾,不敢看他:“那只是开玩笑。” “可我没开玩笑。”林敢很认真。 很多时候都是她轻拿轻放,可他就是往心里去了。现在就是想要个答案,可她怎么都不愿意给,反而提醒他:“我有男朋友了。” 林敢不露惧色:“没结婚,可以分。结了婚,可以离。” 冬青对他的不讲理表示讶异:“你不是这么穷追猛打的人,林敢。” “以前不是,也可惜以前不是。” “可我要是不分更不离呢?你难道还能甘心当情人当小三吗?” 她刻意追问刻意羞辱,林敢咬着后槽牙,眼底除了落寞,还有一丝狠绝:“你不是我,不要判断我。情人?小三?你怎么就知道我做不得?” 一双黑色的眸子闪出弧光,他一步步逼近,不再像之前那样还预留一丝空间,这次,是死死地锁住她,不让她走。 白日在雪场拉起这双手时,他就想牢牢地再抓紧一次。这次她的手悬在半空,没戴手套,他却不敢抓住了。只是逼近,只是压迫,想叫她这样底线分明的人,乱了心神。 他说:“李冬青,我给你机会,这次,你要不要选我?” 呼吸急促,嗓音低沉,掺着山里的水雾,像是穿透一千多个日夜而来。李冬青在无数个夜梦里听到这声音,只这一声,格外真实。她慌张得要命,语无伦次。 “林敢!你发什么神经!你不介意我还介意呢!” 她着急要逃,林敢二话不说就死死压住她的身体,捏住她的下巴,眼里尽是亵弄与挑衅:“李冬青,这一次,你逃不掉!” 一个吻狠狠地压了下来,不留任何喘息的余地。 他霸道地攫取,再绞缠。那熟悉的温度与气味仿佛一种致幻剂,夺走冬青的理智。她拼命地推,却发现这自己越用力越被他吸引。 从唇角到耳后,再到脖子,全是他的气息。她的双手都被他捏红,头发也变得凌乱,可她还是舍不得推开他。 呼吸和心跳骗不了人,李冬青感受身体的变化。当他膝盖顶在她腿间,大手也再度搭上了腰,一种理智的抗拒与本能的期待开始打架。她微微一颤,终于意识到:我还是爱他。 只是这么一个念头,击碎了她的自尊,也击碎了她的伪装。 世界上好多难题啊,生死当前,还是爱你却不得不推开你。 想到这里,泪水漫湿了整个眼眶。碎玉乱琼的天地里,她哭成一个泪人。林敢吻到她的下颌,听见那细小的哭泣,动作也渐渐停了下来。 “李冬青……你就那么不情愿吗?接受我,就那么困难?” 他难过极了,声音也变得沮丧,那忽闪忽闪的眼睛也落寞起来。他真想知道,那段他格外珍惜的感情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妄想?他以为的她曾经爱过他,到底是不是他的一厢情愿? 可李冬青哑着嗓子向他道歉:“林敢,对不起。” ——只一句话,抽空他所有的勇气。 她声音里那么多爱别离舍不得,他都听不出来了,只是失落。 “我早该知道的,不论什么情况,你从来就不会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