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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第70节

    因为流民堵在城门口,萧子铎和谢玖兮浪费了好一会功夫才进城。谢玖兮一进城门就往乌衣巷飞驰,她胸口还揣着不死药,有了这颗药,祖母的病就有转机了!

    谢玖兮勒马停在门口,看门的奴仆看到谢玖兮惊讶极了:“四娘子?”

    “是我。”谢玖兮从马背上跳下,兴致勃勃问,“祖母呢?”

    “哎呦,四娘子,您这些天去哪儿了!”奴仆抚掌叹道,“方山地动,萧家家眷全回来了,唯独不见您,大家都说您凶多吉少了。老夫人听到急痛攻心,直接晕了过去。如今,恐怕不行了。”

    谢玖兮朝后看,这才注意到门口的红灯笼不见了,还在正月里,但谢府素净的像是要办丧事一样。谢玖兮眼前猛地一黑,萧子铎跟在她身后,心疼地扶住她:“皎皎……”

    谢玖兮突然推开人,用尽全力往荣寿堂跑去。不可能,祖母明明那样威严强势、无所不能,她还没有长大,祖母怎么可能再也不管她了?

    谢老夫人躺在暮霭沉沉的荣寿堂中,她环顾四周,儿子、儿媳、孙儿、孙女环顾床前,丫鬟们小声啜泣,不远处还站着宫使。

    她这一生荣辱参半,喜乐参半,经历过改朝换代、兵荒马乱,也经历过天子礼待、荣华无双,作为谢老夫人的一生该是十分充实圆满的。然而当她走到生命终点时,心里却觉得遗憾。

    一是遗憾她最得意的大孙女在宫中受罪,名为皇后,却无一刻快乐;二是遗憾她最不省心的四孙女生死未卜,她罚了她这么多年,几乎没好好说过几句话,最终,却是皎皎走在她前面。

    谢大郎跪在榻前,拭泪道:“母亲,您可还有什么遗憾?”

    谢老夫人心情沉重,眼睛死沉沉的没有光亮。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焦急的少女声音:“祖母……”

    谢老夫人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她费力朝门口看去,看到一个少女推门而入,险些绊倒。她看清屏风后的人影,慌忙扑过来:“祖母,我回来了……”

    谢玖兮想说她回来了,她带来了不死药,只要服下就再也没有病痛。她想说她不该不懂事,徒惹家人担心,以后她再也不会偷溜出门了。

    可是等谢玖兮跌跌撞撞扑到谢老夫人病榻前,却看到谢老夫人累极了般闭上眼睛,神情释然,溘然长逝。

    屋里屋外骤然响起哭声,谢玖兮跪在榻前,定定看着祖母衰老的容颜,完全无法反应。还是有人要来给谢老夫人换寿衣,委婉地扶着谢玖兮让开:“四娘子,人死不可复生,您请节哀。”

    谢玖兮怔怔地站在自己从小长大的荣寿堂,身边人来来往往,谢玖兮却什么都听不到,只觉得天旋地转。混沌中,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抱住她:“皎皎,难受就哭出来吧。”

    谢玖兮眼泪突然决堤,哭得浑身颤抖:“都怪我,要不是我祖母不会病倒。如果我早一点回来,如果我昨夜没有睡觉,如果我没有不告而别,如果我能早一点炼出丹药……”

    萧子铎听得心疼,用力抱住她,阻止她胡思乱想:“皎皎,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到最好了。”

    谢玖兮突然捂住心口,痛得昏厥过去。萧子铎吓了一跳,立刻抱起她,快步往外走去:“郎中呢,快叫郎中来!”

    ·

    平城,皇宫。

    拓跋绍跪在珠帘前,浑身发颤,不敢抬头。一位年轻男子站在一旁,他高鼻深目,轮廓鲜明,长相艳丽而俊美,和太后不同,他穿着鲜卑褶衣,身上点缀着华贵的皮毛,明显迥异于汉族风尚。

    这便是退位的太上皇拓跋弘,皇帝年幼,拓跋弘理该是北魏皇宫最尊贵的人,可是他站在珠帘旁,亦恭敬小心。

    珠帘后,缓缓传来一道声音:“你是说,射日弓被别人拿走了?”

    拓跋绍低头,越发战战兢兢:“是我等无能,请龙神恕罪。”

    珠帘后静悄悄的,仔细看并没有人,只有一尊华丽的龙形雕像。而此刻,龙像的嘴却一张一合:“是谁?”

    拓跋绍嘴里发苦,他并不知道是谁带走了射日弓。那日他激活龙神的护身符,和另两方苦斗,还要防止无穷无尽的秦俑,实在无暇注意其他。

    殿中陷入令人恐惧的沉默,太上皇拓跋弘都感觉到些许不安,就在他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跪在拓跋绍身后的女子突兀开口:“龙神,小女可能知道神器在谁手中。”

    拓跋弘吃了一惊,立刻警告地看向meimei:“壁月,不得无礼!”

    拓跋壁月却横下心,壮着胆子说道:“当日清河王和南人对战时,我趁乱跑到点兵台前,却被一个无礼之徒拦住。他将我推入兵俑中,随后就不见了。我怀疑,就是他趁机偷走了神器。”

    龙像两颗眼珠转向拓跋壁月,喜怒不辨问:“他是谁?”

    “他说他叫萧子锋。”

    “萧子锋啊……”提到这个名字,一直冷冰冰、暮沉沉的龙神流露出些许情绪,他像是陷入回忆一般,说,“黄帝派出那对不成器的兄妹,我还以为成不了事呢。没想到,他们竟还真得手了。”

    龙神笑了一声,语气骤然变得阴森:“黄帝的后代,总是能带给本尊意外。”

    龙神发怒,大殿内外的人立刻感觉到山一样的重压从头顶贯下,所有人扑通跪倒,冷汗涔涔,瑟瑟发抖。

    烛龙一想到黄帝,就想到那个神魔混血黎寒光,随后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惨死的孩儿。烛龙怒气暴动了一会,慢慢恢复理智,透过雕像的眼看向下方凡人。

    这群渺小的蝼蚁,他们应该庆幸降临在这里的只是烛龙的一缕神识,如果换成真身到场,刚才烛龙盛怒之下,只是气息就足以将他们碾成rou泥了。

    但青帝曾说过不允许神仙插手人间之事,烛龙不好光明正大下界,只能借助凡人之手。念在这群凡人还有用的份上,烛龙忍住不耐烦,说道:“黄帝之人杀吾儿,夺吾权,此仇不同戴天。他们抢走射日弓,定是想借机统一天、人二界。本尊命你们发兵南朝,杀死他们在人间的傀儡,夺回射日神弓。”

    拓跋弘举手应是。他应后略微顿了顿,说:“吾等愿追随龙神,肝脑涂地。但建康占据天险,易守难攻,如今又有神仙助阵,我鲜卑族男儿再骁勇善战也不过是血rou之躯,此战恐怕……”

    烛龙不屑地嗤了一声,说:“区区蝼蚁,何足挂齿。连女娲都是本尊手下败将,她捏出来的泥人短寿又脆弱,怎么敢自居万物灵长?只有龙钢筋铁骨,浑身是宝,才是真正继承父神盘古血统的完美躯体。你们上前来,本尊赐你们化龙之术。”

    拓跋弘大喜,深深叩首道:“多谢龙神。”

    ·

    建康四月,阴雨霏霏,漫长的雨季似乎看不到尽头。谢老夫人已下葬,谢玖兮带回了不死药却眼睁睁看着祖母死去,大受打击,时常心口疼。郎中来来回回请了好几个,没人能说出原因,只能开一些温养的药调理着。

    谢老夫人去世,孙辈要守孝一年,谢韫玉、谢韫珠的婚事都推迟了,谢玖兮的议亲也只能暂停。谢家低沉静寂,再不闻宴饮丝竹声,而谢府之外,世界依然荒唐而热闹。

    谢淑仪受宠,风头已压过皇后;世家大族们惯常谈玄说道,不问朝政;皇帝在宫中拴着他的皇叔们取乐,让宫女们脱光了衣服追逐嬉戏,甚至设宴请命妇、公主入宫,让大家一起欣赏。谢韫容看不惯,当场怒斥取乐的方式有那么多,皇帝非要当着众外命妇的面让宫女赤身露体,实在荒诞。皇帝大怒,和谢韫容不欢而散。

    皇帝的行径越来越出格,在街上看到了美女就抢回宫,一句话不合心就杀人,城中百姓人人自危。朝中不满声甚众,就在建康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前线突然传来噩耗,平北将军、徐州刺史薛安都投敌,将徐、兖二州献于北魏,淮北尽入北朝之手。

    而与此同时,北魏派大军攻打青州。北魏士兵不知为何极其勇猛,刀枪不入,青州刺史不敌,同样投降。

    一夜之间,刘宋失去大量领土,北伐战果几乎亏损一空,两国战线直接被推到淮水边上。

    守江必守淮,一旦淮河失守,建康沦陷近在咫尺。

    沉迷于谈玄论道、曲水流觞的南朝世家如被当头棒喝,建康城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皇帝紧急派兵支援徐州、青州,朝堂上为了出战的事争论不休,许多人都主动请求去教训薛安都这个叛臣,但关于谁去青州支援,却久久无人应承。

    薛安都原本是刘宋臣子却投降北魏,他们去征讨乃是正义之师,从道义上就占了优势。何况淮北历来是南朝土地,虽然刺史投降,但百姓并不愿意归属北朝,很多人携家南逃,当地守将也对刘宋更有认同感,说不定都不用打就能获胜。最重要的是,陈郡、颍川等世家祖地都在淮北,要是徐州落入外族之手,谢家还怎么说自己来自陈郡谢氏?

    然而青州就相反了,青州地处北方,临近平城,当年文帝顷全国之力才将青州打下来。如果说淮北是在自己家门口收复失地,那青州就是去北魏嘴里抢rou。

    谁都知道青州战略意义重要,但如今徐州失守,青州三面被围,只能从海上取道,稍有不慎就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到时候想撤都撤不回来。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去青州无异于送死。朝廷上还是保守的人居多,认为先全力收复徐州,带拿回徐州后,青州再徐徐图之。

    天色阴暗,空气中弥漫着潮气,一场雨即将到来。

    萧子铎正在屋里看青州地图,这是他和瑶姬学了牵丝术后利用动物绘制的,虽然瑶姬并不知道。他的地图十分详细,标注到每一条山道支流,比朝廷舆图精确多了。

    他一动不动盯着青州地图,仿佛置身千里之外,脑中已经勾勒出山川湖海、地势起伏。然而轰隆一声雷响,萧子铎回神,意识到自己还在建康萧府。

    萧子铎看了半晌,还是默默卷起图纸,放回书架上。

    皎皎自从谢老夫人死后就很低沉,而他在谢老夫人去世当日抱着谢玖兮找郎中,不可避免惊动了谢家。谢家压住消息,没有声张,但自此之后,他就很难见到谢玖兮了。

    谢家用行动无声表露着门第之别,不可逾越。

    萧子铎早有预料,并不意外。但只要他在建康,他大可绕过谢家守卫,悄悄去看皎皎。她心口疼的毛病还没有找出原因,萧子铎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建康?

    何况,还有南阳公主。南阳公主的状态时好时坏,她是废太子胞妹,夫家不敢承认她,兄弟姐妹也恨不得和她断绝关系,人人都能上来踩她一脚。要是萧子铎不在身边,她一个人如何从谢颖手下存活?

    南朝皇帝荒唐,但并不缺能臣强将,青州战场自会有人料理,他要做的是护好母亲和皎皎。

    萧子铎刚刚收好地图,门就被砰的推开了。侍卫站在外面,丝毫没有对主子的恭敬,居高临下道:“二郎君,将军有请。”

    萧子铎对这副场景没有丝毫愤怒或害怕,他很平静地拂了拂衣袖,说:“前方带路吧。”

    萧子铎早就在等这一天了。正月的时候他和谢玖兮一起失踪,一起回城,又抱着她找郎中。谢家压下了风声,但瞒不过萧家。

    萧子铎只想守着皎皎,对萧家权力毫无兴趣,但在谢颖和萧道眼里,定是他狼子野心,得寸进尺。前段时间萧道忙着给方山善后,抽不出手搭理他,如今萧道忙完了,终于要来收拾他了。

    第73章 成长时

    萧子铎走向正房,沿途聊天的侍女见到他都骤然收了笑,默不作声散开。萧子铎进门时,听到萧道和谢颖在里面说话。

    “将军,您真要去打仗?”

    “淮北至关重要,陈郡、颍川等众多世家祖地便在徐州,衣冠之地岂容北蛮染指?皇上已经下令,沈攸之带着十万大军围攻彭城,我带着五万人在淮阴支援,北蛮区区五万人,岂能匹敌?”

    谢颖声音中难掩担忧:“但子锋从未上过战场,直接带着他去,是不是太冒失了?”

    萧道的声音不屑,居高临下道:“此战必胜,去淮北立了军功,正好做子锋入仕的敲门砖。军国大事,事关前程,你还在这里优柔寡断,真是妇人之心。”

    谢颖听到连忙噤声。她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叹了口气,对萧子锋道:“子锋,你去淮阴后要跟着你父亲,凡事听你阿父号令,勿要自作主张。”

    萧子锋应是。这时候他们似乎才发现外面来人了,萧道看清雕栏后的人,冷嗤一声,说:“不孝子,你还敢来见我!”

    萧子铎给萧道行礼,垂下眼眸,冷冷淡淡道:“要不是将军派人过来,我也不愿意见你。”

    萧道重重拍了下桌案:“放肆!”

    谢颖见状,连忙扶住萧道的手臂,轻声细语劝道:“将军,孩子还小,有什么话好好说。”

    萧道厉声呵斥道:“他都十五了,你把他当孩子,他却十分懂得算计家人。我问你,在方山庄子时,你为何失踪?”

    在方山时,萧道假借狩猎之名护送那对神仙兄妹入地陵,他派萧子锋随行,自己守在陵外等候。他等了一夜,快天明时忽然地动山摇,侍卫慌忙护着萧道撤退,他们刚刚离开,刚才站立的地面就塌陷了。

    以地陵入口为中心,周围一整块地都坍塌了,地陷引发了山体滑坡,最后看起来像是地动。但萧道知道,这是因为地陵。

    地陵中必然生变了,而萧子锋还在下面!萧道心急如焚地等了半晌,幸而那对兄妹出来了,还带回已经昏迷的萧子锋。萧道长松一口气,虽然派出去的精锐无一生还,但好在儿子没事。

    那对兄妹脸色很难看,萧道来不及询问后续,那两人就急匆匆离开了,像是要去找什么人拿主意。没有神仙帮忙,萧道不敢在此地久留,他让人将昏迷的萧子锋搬上马车,通知吓呆了的女眷立刻收拾行装,即刻回京。

    谢颖连忙让人收拾行李,这时候她们才发现萧子铎不在了,同样下落不明的还有来山庄做客的表小姐谢玖兮。不久前发生地动,而谢玖兮不知所踪,两件事联系起来,所有人都觉得她怕是被石头压死了。

    侄女再重要也没有自己儿子重要,谢颖派人找了找,没找到谢玖兮就带着人回城了。至于萧子铎,死了更好,从头到尾没有人寻找过他。

    大家都默认谢玖兮死了,没想到两天后,谢玖兮竟然自己回来了,同行的还有萧子铎。死里逃生当然是好事,但谢玖兮和萧子铎一同回来,无疑将一个赤条条的事实摆在萧谢两家面前。

    谢玖兮和萧子铎有私情。

    萧道忙着善后,方山死了那么多士兵,地下还有一座陵墓,一旦被人发现必会怀疑萧道谋反。之后又爆发了薛安都投敌,徐州、青州生乱,等萧道将一连串事情处理完,时间已经到了五月底。

    他终于有功夫教训不知所谓的逆子了。

    萧道只问萧子铎为何失踪,却没有提及谢玖兮,还是给他留了机会。只要萧子铎乖乖认错,此后再不觊觎兄长的未婚妻,萧道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此事没发生过。

    然而,萧子铎却讽刺地笑了声,平淡道:“你心里已经给我定了罪,何必再问呢?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你们想如何惩罚直说就是,不必浪费时间。”

    萧道脸色一黑,怒目道:“大胆!连我的话都敢顶撞,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萧子铎冷冷清清说:“你竟然也敢自比父亲,真是令人开眼。你从未尽过生父的职责,哪来的脸面要求我对你毕恭毕敬?”

    谢颖看着萧子铎跪在堂下,心中舒坦。她不紧不慢听着萧子铎和萧道吵,心想这对母子真是愚蠢,母亲见了萧道就发疯,儿子也有学有样,亏谢颖这些年一直忌惮他们,为了防止萧道心软,处处小心防范。没想到他们竟如此愚蠢,都不用谢颖出手,他们自己就将萧道推远了。

    谢颖拿捏着腔调,一脸关切地说道:“子铎,不可对将军无礼!将军这些年一直很记挂你,只是碍于朝堂局面,不能对你委以重用。他愧疚了许多年,经常夜不能寐,你要体谅他一片苦心。”

    萧子铎心中轻嗤,六岁的时候他就不再信这种低劣的谎言了。一直很愧疚,但一直没行动,这就是萧道所谓的真心吗?如此廉价的心意,萧子铎宁愿不要。

    萧子铎垂眸看着地面,虽然他跪着,但肩背笔直,姿态从容,容貌清艳的像山巅的雪,哪怕落到地上,依然凛冽不可亵待。谢颖看着这样的萧子铎,一时有些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