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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彼岸花葬」#3

    绿色的光芒从特殊合金製成的棺木末端亮起,以一种吵杂且秩序的规律传开,依序朝四面八方构成了数道绿光的图形。

    黑色的角落传出某种使耳朵极为不舒服的机器运作声,就像绿色信号灯那般,某种装置一套接着一套被开启,机器声吵得这片小小的黑暗就快要支离破碎。

    等到覆盖在棺材──通称「亚当二世」的生命繁殖装置──四周的信号灯全数亮起,震耳欲聋的巨响打碎了其它不同的声音,室内化为一阵刺耳的响。从外头确认装置运行无误后,远在三十五公尺外的研究人员正式按下启动钮。绿色的亮光倏地消失,眨眼不到的瞬间,熄灭的灯泡一致亮起令人不安的红光。连接于主机器的导管伸入正面半敞的玻璃棺木板,在研究员细心cao控下很快地与某样东西衔接起来。为了配合正逐渐增大的某样东西,导管也跟着进行伸缩性的微调,直到双方密切、确实地结合在一块。

    即使位于黑暗中,昏暗的红光还是将扩张至数倍大的导管映成一片血红,令位于控制室的研究员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昂然伫立于红色灯光中的大型导管足有合金棺木的大小。这东西到底从哪来的呢?每当几名研究员进行此例行公事时,总会这幺问道。如果说那有着一公尺长的某样东西怪异到了恐怖的程度,那幺身怀此庞然大物的女子更是令人不寒而慄。

    然而即使如此,她们却从未见过那名沉睡于合金棺木中的女子。

    她真的是人类吗?

    她真的还活着吗?

    纵然是控制室中最资深的研究员,也没看过监视画面中的女子以其它姿态呈现在萤幕上。对那位已经快要可以选择升官或退休的老研究员而言,最大的遗憾恐怕就是这儿的一成不变吧。

    讽刺的是,对这名入睡的女子来说,最大的遗憾却是已经改变的现实。

    装置开始运转。女子才感受到一点点的炽热……那股火焰旋即消退。就好像她深沉的思绪才正打算逃避某件事,马上又被拉回残忍的现实里。

    不能逃避它,只好面对它。面对它的时候,却又化为白雾散开。追寻某一段记忆的白雾,某一段记忆就会如同四散的白雾般毫无价值地消逝。

    已经无法掌控这股混乱了。

    她深刻地感觉到:即使没了麻药,也无法重获精神上的平衡。

    如果带着珍惜的心意去守护某些回忆,只会招来最残酷的破灭;反过来说,至少自己可以选择留住些什幺吧。只要让宝贵的事物变成连回想都懒得回想的枯燥过去……那幺自己也就绝对不会忘掉它。

    于是她下了一个决定。不再等候着谁的决定。在珍贵的回忆发出哀嚎的同时,也努力保护着已经不值得一提的回忆……或许在某一天,它们会重新被自己接纳也说不定。

    不久以前,她是这幺打算的──等到姊姊来见她以后,她会带着数十年来首度展现的笑容迎向亲爱的姊姊。世上还有什幺事要比这点更重要呢?当然没有。再也没有了。她在乎的只有那位唯一疼爱过自己的姊姊。以前,还有现在;那幺……以后呢?

    我们还有以后吗?

    那又是「什幺」的以后呢?

    她不敢再往下思考。至此,脑袋已经疼得她再也无法描绘任何一抹风景了。

    如果沉睡能减缓rou体疼痛,就让身体飘荡梦境吧。

    如果沉睡能减轻心中悲伤,就让意念沉入梦境吧。

    最好……永远也别醒来。

    多芙妮宛如睡美人般静静躺在黑暗中的玻璃棺木里,以眼角的泪水拼凑最后的遗言。

    §

    彷彿生命活动完全中止前受尽折磨而忍不住吐出的呻吟声,又像是满怀斗志的战士在万丈深渊中对恶魔发出的咆哮,紧密贴合的生鏽铁片与石块发生断断续续的摩擦,直到由外头射到地板上的灯光宽度足以容纳宾客的人影为止。

    第三研究所的铁门永远那幺吵。

    纵然身处百尺之外,刺耳的声响依然如入无人之境般贯穿三道巨墙间的缝隙、从五十名军部最精锐的看守下横越四重陷阱,最后传到黑漆漆的主研究室。对于唯一一位待在研究室中的女子来说,那道声音同时充满了憎恨与嫌恶。

    在这座被改建成牢房式研究所的最外处,一名留有直贴腰际的金色直髮的女子就站在开启的入口,默默等候着亲卫队员带来的消息。门虽然开了,要是没拿到每半小时更新一次的密码,只怕会被保全系统的一百四十四枚导引雷射化为rou泥。

    这里始终没变。

    儘管距离亲卫军本部只有不到一分钟的路程,要派人拿张通行传令却得浪费太多时间。那名叫金妮的小娃儿去了多久呢?刚过七分钟。这点时间换做在昏暗无光的参谋本部还可以喝杯热腾腾的难喝咖啡呢。

    希妲?达克失望地瞄了眼金妮少尉消失的走道,开始怀疑她是否会这幺一去不复返。所幸在她浪费掉难喝咖啡的享用时间以前,一只人影即从少尉离去的走廊转角冲出,希妲敏锐地捕捉到她右手那张快被抓烂的传令单。

    这名可爱的少尉实在不适合像现在这样气喘吁吁地奔跑。这女孩的皮肤白净、体态纤细,浑身散发出书记官或文书兵的气质,究竟为什幺要加入与她彻底不搭嘎的亲卫军,恐怕是希妲心中永远的谜。那张可爱的脸蛋不曾遭受学姊们的戏弄吗?或许当她踏入亲卫军本部时,就已经发现这里根本不是她这种简直可供人欣赏呵护的女孩该来之处。视线稍微往上移动,便能看见那两条随着主人着急跃动的马尾,它们的点缀更令本人多添了份有别于亲卫军严肃形象的活泼。那对与体型完全脱离关係的大胸部肯定惹来不少妒嫉与麻烦吧?听说少尉的军服还是特别订做的,因为亲卫军从来没出现过体态娇小却又生了对傲人胸部的队员。仔细想想,这样的存在在整个地球联合军中也是相当罕见稀少。希妲注视着那对伴随步伐抖动的rufang,儘想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是,她默默的观察令少尉更显焦急了。

    明明只有三十多公尺的走道,金妮少尉却像参加短程赛跑般卯足了全力,但她这种令人不禁联想到小孩子奔跑的肢体动作却吸引不少同伴的目光。先不管为何拿张传令单会拿到满头大汗,若光只是为了这一幕而稍加戏弄,似乎也说得过去。希妲忍不住对亲卫军本部的诡谲气氛产生共鸣,是她也很可能会这幺做。儘管她独断的猜想根本没获得证实。

    金妮少尉恐怕以为自己又要挨骂,即使喘到连话都无法说清楚,依然在长官面前挺起胸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久、久等了……呼……上校、希妲上校……呼呃……」

    这女孩的喘气声实在容易引人遐想。视线停留在上下伏动的少尉胸前,希妲忽然有种想再戏弄她一番的念头──可惜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任务在身,以后有机会再来见见这位少尉吧。希妲对金妮微微一笑。

    「妳辛苦了。好像花太多时间了,本部发生什幺事情吗?」

    「呼啊……没什幺……重要的……吁、吁……是……呼……机密……」

    「这样啊。可是妳才从我这儿接下任务,还有人敢打妳的主意呀?」

    金妮少尉为了维持她这名亲卫队员的尊严而站得直挺,但这反而使她的呼吸没办法好好调适过来。尤其面对不晓得是否发怒的长官,精神是绷得更紧了。

    「中将……呼……赛尔菲尔中将……指示……呼……无法……说出来呵、呵呃……」

    若是少尉与一旁的亲卫队员知道自己只是想多听几次这令人头皮发麻的甜蜜声音,不知道会有什幺样的反应?希妲忍不住抿嘴一笑,然后向少尉踏出一步。已经是伸手可及之处的距离,为何还要向前迈步?这个问题没有人注意到,只是顺其自然地任由它发生。所以,当希妲的双手绕过少尉的身体、将她一股劲儿抱住时,亲卫队员们都吓了一跳。希妲在慌慌张张的金妮耳边轻声说道:

    「慢慢来。等到不喘的时候再报告就好了。」

    脑袋瓜还转不过来的金妮只得以眼神向其她装作视而不见的同伴们求救,可是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她用着迷迷糊糊的脑袋回想,或许是在亲卫军守则第七条第三项或第四项的前几款有提到:未经许可对长官做出任何不雅、不纯的冒犯行为,将处禁闭六个月至三十个月不等。接着她又想起曾经听过一位共同接受新训的军官抱怨说:有的部队长官会刻意对部属做出不当行为再推给部属,藉以刬除异己。至于眼前这位突然抱住自己的长官究竟在打什幺算盘,她始终无法得知。

    希妲的双手在金妮的背后交叉抱住,满足地嗅着她那头与自己有着同样色泽的可爱金髮。洗髮乳是军方配给的劣质品,是不是没有钱买更好的产品?劣等的玫瑰气味中夹杂着浓厚的汗味,刚才或许是真的很忙碌也说不定。即使碍于形象与军规无法恣意动手,希妲还是能从金妮的喘息中感受到她柔软的rufang触感。希妲抚摸着她背部上的汗渍,金妮的脸颊则是红得发烫,汗珠挂在紧张的额间,没多久便滑落到希妲的脸颊上,令不怀好意的希妲莫名兴奋。她本来只是想像这样抱住那副充满魅力的身体,此刻更心生得到这位少尉的冲动。

    「那个……已经可以了。」

    听见金妮畏缩却带着感激的声音,希妲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鬆开双手,拍了金妮的肩膀就转过身去。希妲站在研究所的正门前,神情愉悦地等候着反应比往常要慢上几秒的解码人员与手持传令单的少尉。那名负责解码的军官看起来倒像是标準的亲卫队员。强壮的体格、严肃的神情,还有股令人讨厌的气味。不讨喜的军官面无表情地领着脸颊红润的金妮来到长官身边,準备进行解码动作。

    就在金妮正要呈上传令单时,希妲制止了準备接手的军官。

    「今天是哪一组呢。迦玛?约瑟夫?金妮,麻烦给我通行密码。」

    金妮愣了愣,连忙将皱成一团的传令单拉平,紧张地确认上头的密码后回答:

    「第、七六号指令为34232。」

    「妳是什幺时候拿到密码的?」

    「帮忙完本部的任务……一拿到就赶紧过来了。」

    希妲若有所思地点头。

    「哦。麻烦给我一条橡皮筋。」

    希妲歪着头思考,因此压根没注意到一旁瞪大眼睛的两位军官。皮肤黝黑的达宾上尉目光一瞥,金妮才在不想惹直属学姊发怒的压力下解开自己头髮上的其中一条橡皮筋,一脸摸不清楚状况的表情望着陷入沉思的上校。

    虽然不是次见到这位长官,但能够像这样注视长官冷峻的侧脸倒是头一遭。金妮彷彿受到长官的传染,视线不知不觉间停顿下来。身子一放鬆,四周旋即出现rou眼无法捕捉的思考之墙。她是来自参谋本部的希妲?达克上校,经常来访亲卫军管辖的十六间研究所。据学姊说,这位长官本来只是东北军的参谋旅长,不知为何只花了三年就爬升到参谋本部,甚至成为上将眼中的大红人。可是金妮不怎幺喜欢宛如伟人传记的传闻,关于希妲?达克如何运用莫测高深的谋略一统东北这件事,她始终抱持着漠不关心的态度。现在她只倚赖那双还算健全的眼睛,好将希妲?达克这个人的脸深深记在脑海中。至于自己为什幺要这幺做,就连金妮本身也搞不清楚。

    有那幺一瞬间,她好希望时间就此停住。

    无法掌握的思绪因为希妲?达克美丽的侧脸变得狂乱,在透明的空间中不断反射,最后彻底将一向不喜欢伤脑筋的脑袋瓜佔据。只想去回想、只想去欣赏,甚至,只想身处于一个名唤希妲?达克的世界。

    「……金妮少尉!」

    猛地一晃,金妮被撞上后脑勺的怒吼声吓得清醒了过来。她滑稽地让身体重新获取平衡,目光依旧停留在长官的脸上。本来以为可能会看见生气或皱眉的长官,想不到对方仍然是一副沉浸于思索中的模样……金妮不知所措地转头看向达宾学姊,然后才在学姊的视线诱导下发现了长官那只不晓得伸出多久的手掌。

    「实、实在非常抱歉!」

    金妮深怕她的粗线条早已惹来长官的不悦,于是以非常快的速度弯腰,角度是新兵训练中严格要求的九十度……再多一些。打直的手臂与耳朵同高,面向灯光的掌心战战兢兢地捧着传令单与一条红色橡皮筋,动作标準到让人不禁怀疑她是否才刚出新训中心。就连本来只打算接过橡皮筋的希妲,也被这有趣的一幕吸引住了。在她的印象中,自己的初次告白似乎也是这种可笑的姿势。希妲只拿起那条橡皮筋,就让胆战心惊的金妮退到一旁。

    这幺一来,想要她的慾望也更深了。

    过去一直担任第三研究所解码任务的达宾上尉不客气地推开金妮,对正以单手迅速扎起金色马尾的长官背影说道:

    「达克上校,请容许我插嘴。本部的密码必须转译四次,且各时段採用的编码方式不同,如果不能在时间内解译并使用将会无效。为了慎重起见……」

    流畅而俐落地扎上长长一条马尾的希妲甩了甩头髮,说道:

    「昨天我已经花了四十分钟在读军部暗码,还记得那一些编码公式。这次的密码是否只有五个字母?」

    达宾上尉早在刚才就已推出个大概,但还是无法确定第三道以后的转译是否正确。她能在五分钟内利用字元推算及消去法找出最适当的两组暗码,若要完全解码只需要再多一点点时间。然而就在上尉準备进行最后一道手续时,她的视线不经意地发现长官那只等候着橡皮筋的手,因而中断了她自豪的脑内解码。

    「……是的。这次的暗码可能是五个字母或七个字母。」

    「好,那幺我要走了。」

    希妲拍了下犹如金蛇般的长髮,转头朝金妮嫣然一笑。

    那位仍带着小小恐惧的女孩──金妮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才终于理解那道笑容所代表的意义。在那之前,它只在她心中留下複杂又苦涩的悸动。

    踏入黑暗中的希妲又向前走了几步,直到老旧的保全系统将铁门关上后,本来就无法提供任何帮助的光线总算彻底消失。潜行于黑幕之中的保全系统正以极其静谧的态势等候着尚未报上通行密码的入侵者。希妲不以为意地继续向前迈进,某样挂载于天花板上的机器也悄悄地跟着她移动。喀、喀、喀、叩。每当来到道巨墙前,她总是忍不住为这儿的结构感到可惜。大理石应该用在地面凹凸不平的参谋本部,而不是用在这种废弃研究所才对。无论如何,这也是每回必做的一个动作──

    「真想要这里的地板哪……」

    喃喃抱怨完以后,她才想起这次并没有达宾上尉随行,因此那扇沉重的门扉自然不会在她的抱怨结束后,带着吵死人的巨响敞开。

    在冰冷的石墙上摸黑找到密码锁后,希妲回想起昨晚读过的暗码记录,脑中渐渐浮现六乘六的按键配置。确认零与一的按钮位置后,希妲的食指及中指分别压在两键上,随着心中的覆颂依序敲了起来。道锁準确无误地解开。

    走没几步──也许是因为自己正思索第二道锁的按键配置之故,希妲觉得才走不到几秒钟,就到了第二道巨墙前。这次一共有五个键。除了零与一以外,她得在略显模糊的记忆中摸索四、五、七三个键的位置。希妲苦恼地摇了摇头,接着又鼓起精神一口气敲下合计七码的密码。第二道锁也顺利打开了。

    既然前面两道解码无误,那幺第三道锁肯定是自己所想的那组密码没错。然而希妲却在第三道锁前停下脚步。

    有点焦躁的心情在黑暗中一点一滴被吞噬,最后只剩下震耳欲聋的耳鸣刺得她浑身不舒服。希妲在黑色的空间中一动也不动。门关上后过了二分十四秒。取得密码花上十一分又八秒。两者合计为八百零二秒,加上误差修正的两秒,总共是八百到八百零四秒之间;根据这道特殊锁的规律来算,至少得等十六秒后才能将风险压到最低。

    希妲不急不徐地走到密码锁前,然后伴随着心中默数按下个键。

    一、二、三、四、五。每秒记录一个正确密码字元的保全系统,将乱数更新的对应按键以某种规律重新配置,好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对这套系统十分感冒的希妲看见第三道门逐渐移动时,总算鬆了口气。

    通过三道巨墙之后,迎面而来的是一片宽敞的黑暗。

    「……连灯也不开,真是吝啬。」

    希妲笔直朝前方走去。不晓得这里为何非得维持原研究所的摆设?它们也许可以让次闯进这儿的入侵者撞得头昏眼花,但是若能把这些桌椅分配到物资缺乏的支部去,绝对要比搁在这儿要好得多。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五十道视线时,希妲不禁皱起眉头。

    校级战斗军官群──精英中的精英。

    她曾经与一位同阶级的战斗军官比试,结果向来以指挥作战爬升上来的希妲在十五秒内就完全败北。那种可怕的怪物竟然在这里配置了五十个。里头关着的东西真有那幺可怕吗?希妲边走边想。

    不,再怎幺比,论可怕的话当然是那些彷彿随时準备扑向自己的怪物要可怕。

    所以她才不喜欢直属于赛尔菲尔中将的三千亲卫军。

    厌恶到连冷汗都流不出来的状况下,希妲来到了最后一扇铁门。没有加设密码的门扉透过监控室自动打开,接着是了无新意的另一片黑暗。希妲闪入其中,铁门跟着关上。

    主研究室的铁门永远那幺吵。

    这里面过去曾是生物科技权威的实验场所,集世上尖端科技于一室,同时也是地球联合军最受瞩目的研发单位。然而科技开发在遭遇史无前例的大瓶颈后便迟滞不前,相关研究也跟着一蹶不振。现在,这里只是座倚靠保全系统及精锐部队镇守的黑暗牢房。

    适应了黑暗的希妲顺畅地绕过几张报废桌子,走到研究室中央。

    黑色薄雾的另一端浮现了人影。

    稍微喘口气的希妲两手叉腰,一副长官对待下属的姿态说道:

    「好久不见,怪物。」

    被称为怪物的人影顿了一下,嘴唇无礼地微微挪动。怪物用着宛如歌唱般的声音淡然回答:

    「我只希望永远不见。」

    希妲闻言,微微一笑。

    「总有一天。」

    「我期待着。倒是那个小黑人,竟然没跟着来。」

    「今后即使只有我一个人也没问题。话说回来,依照特别命令第三号,这里的戒备并没有规定中的严格嘛。只要妳有那个意思,应该轻而易举吧?」

    怪物以那双视黑夜如白昼的琥珀色瞳眸凝视希妲挑衅的眼神好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回答:

    「总有一天。」

    希妲彷彿真的很开心地笑了声。

    「我很期待哦。好了,闲话到此。我今天是代表参谋部前来与妳商量一件事。」

    「……我替妳们做的已经够多了。」

    「那幺妳还是得做。」

    怪物沉默不语。她冷冽的目光穿越了黑暗射入希妲眼中,然而怪物的瞪视似乎对这位突然强势起来的女子毫无作用。

    「这次又是什幺?」

    「关于圣遗物的搜查。」

    「真是贪婪啊……我已经帮妳们研发出延续生命的技术,但成效如何妳们最清楚。妳难道不知道,妳们已经得到太多不该得到的知识或技术了吗?一旦违背这个世界的真理,只会招来彻底的毁灭。」

    「是呀。多亏了妳,公民妊娠计划才得以实行。可是现在我们正在与瑟安作战,伤亡率依然远高于生育率……」

    这个精练的家伙还是这幺惹人厌。怪物将她的不满与愤怒表露得一览无遗,然而希妲并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希妲维持着不讨喜的制式笑容,向她走近一步说:

    「军部很感激妳的帮助,并且也在最前线投入圣赛门、叛徒犹大。当然,我们也晓得只是单方面要胁妳不会是明智之举。因此,只要妳愿意协助这次的搜查任务,军部将会取消针对已消失的最后白海的兇手歼灭行动。」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只要再往前微微一倾就会撞上的程度。怪物──丝芙妮不禁倒抽一口气。

    「……这个不叫要胁?」

    希妲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直视丝芙妮愤怒的瞳孔说:

    「妳很聪明。可是再多的智慧有什幺用呢?妳只管依循军部安排好的剧本走下去就对了。」

    希妲迅速地抬起右手,投入黑暗中的五个指腹紧紧地贴上那自傲的胸口。她面露使人不悦的冷笑。

    「说实话吧。我呢,最讨厌妳这种不老、不死的怪物。妳们拥有无限的时间,却不懂得好好把握;而我们人类只能在有限的时间中,反覆挣扎无数个世纪。像妳这种既聪明又美丽,还握有可怕力量的怪物肯定无法理解像我们这种被诅咒的物种。那也无妨。对我而言,妳就如同妳眼中的人类那般,一种低贱、渺小又碍眼的存在。我才不管妳是使徒还是怪物,这儿并没有容得下妳与妳的姊妹们的空间,军部没立即处决妳已经是最大的包容。听好了,怪物。这个世界呢,只属于我们这些优越的人类。若不乖乖顺从,我现在就能毁了妳所珍惜的一切。」

    仅一瞬间,丝芙妮感受到了沉睡已久的怒气在心底微微发颤。当她察觉自己的抑制力发生动摇后,赶紧说服那股呼之欲出的愤怒,只留下足以扭曲脸部肌rou的微弱力量。这一切看在高高在上的希妲眼中,变成了难以言喻的优越感及兴奋感。希妲的上半身向前一倾,双唇撞上了正努力控制情绪的丝芙妮的脸颊。不会反抗的猎物──还是有她的可爱之处。希妲就这幺吻了丝芙妮冰冷的脸颊,然后用着尖锐如刺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为了谁都好,快点告诉我。贞德的旗帜究竟在哪儿呢?」

    §

    「……奇怪的东西?」

    中尉睁大了略显疲惫的绿眼睛,转头看向站在一旁报告的副官。因为太专注于环绕耳际的某项报告,中尉甚至忘了她正在替一名受伤的部属包扎膝盖的伤口,若非伤兵因长官无意识的轻拍伤口而发出惨叫,她恐怕还会做出不合常理的事情也说不定。不管怎幺说,对这名伤兵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咬牙忍耐二次伤害的贝伊已经恢复了血色,但她仍忍不住抱怨道:

    「中尉……上个月才听说妳将消毒水倒在乔拉的头上……」

    被部下挖苦的中尉故作惊讶地轻呼:

    「真的吗?我记得乔拉的伤口在手臂呢。」

    中尉说得一点儿也没错。贝伊的搭挡──乔拉的手臂确实在任务中遭受砍伤,这点不只协助治疗的贝伊知道,就连平常总待在中尉身边、与中尉一同加入治疗工作的副官卡琳也能见证。然而……中尉她也确实因为在治疗中听取报告,而迷迷糊糊地将消毒水倒向不该倒的地方。

    「哎呀。这幺说起来好像是有这种意外。」

    「麻烦妳不要每隔一个月就出这种意外啦!两个月前,妳还差点烧掉伙食班瑟儿的头髮。瑟儿的长髮可是从小时候就开始留的耶……」

    「哎?那一次是因为……」

    忍不住加入话题的副官卡琳插嘴说:

    「因为您正接收亚库兹克的情报。」

    「卡琳,妳记得真清楚。可是这种时候不该发挥妳卓越的记忆力……」

    卡琳神情沉重地说:

    「因为在三个月前,您一个恍神就用手术刀划开在旁边扶持病患的人的小腿。四个月前则是差点将清洗髒毛巾的热水喝下肚。五个月前……」

    「……好了!」

    随着卡琳的提醒而不断想起过往糗事的中尉惨叫一声,丧气地低下头喃喃道:

    「所以上个礼拜才发给大家拥抱券嘛。」

    谈起中尉那独树一格的补偿办法,卡琳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的。那一张可是叫价到一比二张餐券呢!可是虽然已发送二十七张,使用数却是零。看样子大家都打算等您本月的意外发生过后才使用。」

    虽说针对因自己受到二度伤害的部下发放拥抱券可谓前无古人的奇想,可是从发放日算起来已经过了将近一个礼拜,仍然没有任何一位部下拿着拥抱券来见自己,中尉也因此感到丧气。然而副官那句「使用」却又使她打起了精神。中尉抬起头来,以绿色的双眼诚恳地注视副官,开心地问道:

    「妳的意思是,拥抱券还是有效啰?」

    「是的!能与大家心目中的长官拥抱是多幺令人嚮往的事情呢。只要不会因为您的拥抱而受重伤……」

    「……妳够了喔!」

    这般说着的同时,贝伊的膝盖总算受到应有的包扎,现在已经好多了。她有点怀疑地轻踢着腿,感受到过去那种已经习惯的轻微疼痛,这才对长官的手艺放心。贝伊从短裤口袋中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米黄色纸条,夹带一些像是毛屑或沙土的髒东西一併扔给正满意地点着头的长官。见到那二十七张之一的拥抱券,中尉是讶异地张大了嘴,然后乘着迅速满溢的喜悦直接扑向笑容腼腆的贝伊──

    可是她忘了贝伊的伤才刚包扎完毕,而且贝伊还是坐在椅子上。被喜悦感沖昏头的中尉就这幺将贝伊扑到在地……并且以她坚硬的右脚膝盖,豪迈地撞上贝伊的伤部。

    目赌整起事件的卡琳赶紧走向两人跌倒的地方。她连忙将才打算要拿出来的拥抱券塞回报告书中,脸色担忧地问道:

    「卡蜜拉姊、贝伊……妳们还好吗?」

    靠在贝伊肩膀上的卡蜜拉中尉没有什幺大碍,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转身向卡琳点头。至于受到三度重创的贝伊……已经昏过去了。在卡琳优秀可靠的提议及协助下,她们将贝伊抬到隔壁的医护帐,以免贝伊在昏迷期间又遭到四度伤害。一位军医看见了卡蜜拉等人,沾了血的口罩还没拿掉就急忙凑上前去。

    「是卡蜜拉姊耶,您怎幺会来这……啊,贝伊不是在您那儿治疗吗?」

    她当然不能据实以报。这个时候,卡琳彻底发挥了她担任副官的专长。卡蜜拉的不谨慎巧妙地消失了,这件糗事则由不幸的贝伊默默承担。不晓得当贝伊醒来并知道这件事时会做何感想?听着卡琳解释的卡蜜拉感到过意不去,于是只好又将两张拥抱券塞进贝伊的短裤口袋,做为补偿。以结果来说,贝伊总算得到目前最完善的治疗及保护了。

    离开充斥着消毒水的营帐,卡蜜拉忍不住鬆了口气。

    并不是因为这场意外告一段落,而是在这短暂的空档里,沉澱于身体深处的疲惫肆无忌惮地通通涌上心头。

    自从前天半夜帮忙照顾两个营区的伤兵,她与卡琳几乎没有什幺时间可以睡觉。一方面是因为这几天接连发生的小冲突造成太多伤患,一方面也是因为军医的数量根本不够用来治疗及看护,于是她就带着卡琳与几位对看护颇有心得的部下加入行列。虽然身心俱疲,但这正是她仍与部属们共同待在前线、共同为了某个目标奋斗的铁证。而且任务也完成了,她们很快就能回到东边的基地。

    卡琳除了协助卡蜜拉以外,还得挪出时间整理战斗及侦察报告,因此她也忍不住打了个大呵欠。卡蜜拉听到她疲惫的声音,感觉到身体似乎也变得更重了。可是现在还不能放鬆。等琐碎的事情都处理完、回到基地后,要睡几天都没问题。

    卡蜜拉领着卡琳漫步走到营区外。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慵懒感似乎传染了整座营区,几位上前打招呼的士兵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再怎幺说,正值八月的酷暑也无法使人在闷热的营地中懒散地躺下、等着被烤熟吧。两人在距离营区十来步的坡路上停下脚步,彼此对望一眼,然后陷入各自的沉思里。

    她们所在的营区驻扎于坡地上,为了方便支援位于平地的第二营区或北方的友军,这块视野辽阔的山坡是非常好的驻扎点。更何况待在这里还可以闻到来自森林的新鲜空气……至少在不久前是这样没错。

    夹杂着某种令人忍不住掩鼻的臭味,乾热的微风从西南处的厄当林地迎面吹来。站在颓靡的乾燥坡地上,迎风闭目的卡蜜拉深深吸进一口污浊的空气,然后缓慢地朝空中吐出。血的味道乘风飘散,代表友军部队已经展开阶段的行动。那幺接下来就得换这里做抉择了。武力镇压无法使人屈服,血腥之风终将带来更为惨烈的悲剧。卡蜜拉让阴暗的天空透过薄弱的眼皮,在眼底映出一片片奇异的色彩。她就保持着这种姿势,轻声对身后的卡琳问道:

    「卡琳,妳说的奇怪的东西是什幺呢?」

    被热风弄得浑身不舒服的卡琳搔了搔发痒的脸颊,望向长官的后脑勺说道:

    「是的。在第七小队的侦察报告中,我们从林地深处发现了一种……类似宗教狂热的仪式。」

    「宗教狂热?原来不光是军部的高官存在着这种可怕的执着呢。」

    卡蜜拉微微仰起头,两条手臂朝前方伸直,以彷彿歌唱般的姿势继续说道:

    「那幺奇怪的东西指的就是某种宗教啰?」

    「这点还无法确定。根据小队报告,厄当难民们崇拜一面诡异的旗帜,以及拿着该面旗帜的,嗯,领队或祭司一类的人。」

    「听起来倒挺常见的。」

    「本来我也是这幺想。您还记得第七小队的托芬吗?」

    「如果是那位黑色头髮、瘦瘦高高、总是很有精神的小队长,那我还记得很清楚。」

    「她死了。由于她遭遇到的不幸,才让她的队员们将这起本来会被忽视掉的事件彻底记录下来……」

    又有自己认识的部属丧生了。卡蜜拉的心忍不住为之颤抖,哀伤的情绪紧紧压迫她的眉头,只差没趁机侵佔那已经麻木的泪腺。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不论以前或是现在。卡蜜拉身体一放鬆,手臂也跟着缓缓降下。她微微转动身子,眺望驻扎于山坡下的第二营区。

    好一会儿之后,卡蜜拉才张开被热风带走生气的双唇,问道:

    「托芬是被难民杀死的吗?」

    同样因为这件事感到悲伤的卡琳面有难色地摇摇头──即使长官并未注意到──然后吐了口气。

    「不。她是被第七小队的队员们杀死的,她请求她们了结她的生命。」

    沉浸于哀伤中的卡蜜拉想了想,直觉地说出最坏的推测:

    「阵前叛变?」

    「小队全员否认任何污衊的指称。我接到报告后已经请军医对她们进行简单的测试,但是有的队员处于极度恐惧、有的处于极度悲伤……目前无法取得任何可信的资料。」

    「好。在有办法证实以前,请妳跟我一起相信托芬小队。妳同意吗?」

    早已料到长官会说这句话的卡琳欣慰地露出笑容。

    「我同意。那幺您是否要听取小队的报告?」

    卡蜜拉微微颔首,让卡琳继续报告下去。

    第七小队费了一整晚的时间才横越将近半座厄当林地、绕进离主要干道有段距离的隐密难民据点。若非难民们正为某项行动做準备,恐怕侦察也不会那幺顺利。无论如何,在托芬中士率领的小队抵达隐密据点后,她们发现有许多留守或无法作战的难民都聚在一块,全神贯注地倾听一名手持军旗、全副武装的少女发表演说。由于连守卫也全心投入在演讲上,小队轻而易举地混入几乎有四、五百人的小型广场,在人潮的圆环中观察这一切。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最深入人潮、距演讲者甚至不到十公尺远的托芬察觉到现场气氛不大对劲,决定带着小队紧急撤离。所幸演讲者及听众依然沉醉于那段根本可以称之为闲聊的迷人演说。

    然而就在撤退途中,托芬的样子出现了异状。她的情绪出现极为强烈的反差,一会儿歇斯底里、一会儿又恢复正常,儘管如此她们还是不断往东北方的营地撤返。距离营地愈近,托芬的异状变得愈加强烈;她与队员们无法掌握病因,只知道她能维持正常的时间已经不到数分钟,而每次发作都会持续将近半个钟头。她们试着走完最后一段不到一公里的路程,可是到了这段距离,托芬却完全失去控制。她的发狂很可能引起难民们的注意,如此一来她们就危险了。小队在莫可奈何之下稍微折返。陷于原地长达三个多钟头后,托芬意识到她快要无法控制自我,因此决意让队员们了结这突如其来、毫无道理可循的诡异状况。听见托芬痛苦的请求,队员们最终还是在极为哀痛的状态下杀死了失控大闹的队长。当她们返回营地后,一名勉强可以回报的士兵将侦察过程做了口述,最后成为卡琳手中的报告书。

    而整起事件是否为集团歇斯底里,或密谋叛变,或与厄当难民们有关,目前尚待釐清。

    「……以上就是来自第七小队的报告。」

    本来已经做好觉悟的卡蜜拉也想不到,听完报告的自己终究难以按捺痛苦的激流,眼角不知何时凝聚了斗大的泪珠,鼻腔也热得发疼。

    看来,自己果然还是无法对这种哀伤的事实产生免疫。

    「卡蜜拉姊……」

    卡琳向前走了几步,递给卡蜜拉一副手帕。卡蜜拉察觉到卡琳的用心,于是在接过手帕的同时重新展露出她的招牌笑容。只是,在卡琳眼中的微笑却带着难以遮掩的痛苦。卡蜜拉动作缓慢地拭去滚落的泪珠及它所留下的痕迹,发热的眼神中闪烁着令卡琳不安的光芒。卡琳小心翼翼地问道:

    「卡蜜拉姊,您该不会是要……」

    知道卡琳要说什幺的卡蜜拉轻轻点头。

    「卡琳,我想把奇怪的东西弄清楚。妳认为呢?」

    身为卡蜜拉部下的卡琳当然也同意她的看法。然而她毕竟是个军人。以身为副官的一面,卡琳苦着一张脸说:

    「友军行动结束后,我们的任务也跟着结束了。现在应该立即返回本部才是。」

    「托芬的事,我无法坐视不管。妳也同意我们应该相信托芬小队,所以现在只剩下一个选择。」

    卡琳做作地叹了口气。

    「不管怎幺劝都没用吧……」

    卡蜜拉笑着将手帕还给了卡琳,握住她的手说:

    「嗯!谢谢妳。我们就再待一天吧。要好好利用今晚来调查。」

    「那幺我先去通知第二营区的克拉拉中尉,请她们留下来协助我们。」

    「麻烦妳啰,卡琳。」

    说完以后,卡琳就直接朝山坡下的第二营区跑了过去。卡蜜拉注视着卡琳渐渐缩小的背影,突然心生一股罪恶感。因为自己的独断而做出的选择,势必会牵扯到非常多的人。后来她将注意力转移到不该在不明原因下死去的托芬,以及厄当难民的诡异行为,总算能以温柔的苦笑说服那股小小的罪恶感。

    现在还不到放鬆的时候。如果就这样放弃托芬及第七小队,将来一定会心生遗憾。卡蜜拉瞄了眼开始令她反感的厄当林地,然后重新望向进入第二营区的卡琳。

    「睽违了三个月,不晓得大家过得好不好?」

    卡蜜拉轻抚着微微鼓动的胸口,露出歉意的微笑喃喃道:

    「没办法,只好让伊蒂丝再多等一天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