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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俗店的神崎小姐》(2)

日晴朗,太阳高照。

    于某个惨淡早晨或傍晚,俄而雪骤。

    如今天毫无征兆的暴雪,断然不会出现。

    狂风剐蹭裸露在外的窗台边框,玻璃发出的不堪重负地哀鸣。

    黑洞洞的院内,借着室内灯光依稀看到那块枯竭殆尽的田地,大雪掩埋生机,黝黑的土地失去踪影。

    紧挨田地的压水井,盖着厚重的棉絮。

    地面积雪略高于的井前搪瓷盆,盆内情形观瞧不清,只觉得幽深空洞,惟有一丝恍惚的倒影,时隐时现。

    疾风一浪高过一浪,浓重夜色里狂乱的风雪抽打砖墙,成千上万朵鹅毛大小的雪花崩碎在水泥层。

    我分不清,屋外杂乱无章地喧嚣与炕洞内干柴断裂响动,两种声音究竟哪一种属于干柴,哪一种来自雪花。

    暴雪中央,我坐在guntang的炕席上,汗水浸湿后背,燥热难耐。

    「的确。」

    我说,「头雪下这么大可不多见。」

    「天气预报这玩意儿没个准成的。」

    张洋翻看手机,突然想到了什么。

    看了我一眼,「你今天大概是走不了了。」

    「想也知道。」

    就算村路没被大雪封堵,这样恶劣的天气开车不会太安全。

    「不嫌弃的话可以住下来。」

    「方便吗?」

    绕了一大圈,转过头来还是得麻烦张洋。

    「和我这么客气干嘛。」

    张洋说。

    「多谢。」

    话到此处,我和张洋没了声息。

    好似房屋之中摆着一台人声过滤器,隐密处不知谁人按下开关,于是耳畔只余下一派兵荒马乱的白噪音。

    「说起来...」

    我踌躇了一会儿开口,「张叔

    现在身体怎么样?」

    张洋耷拉着眼皮,像没听到,面无表情的调整坐姿。

    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炕桌上的易拉罐。

    遽然,开口道,「没了。」

    张洋用指甲挤压铝制罐身,在他的蹂躏下,易拉罐扭曲成扁平状,连带其中烟蒂一起。

    「去年年底走的。」

    周遭原本流动的情绪瞬间凝固,我无言以对。

    语言的锋利往往是人所不及想象,无心之语与有意而为客观上来讲同样恶劣。

    「对不起。」

    张洋摆摆手,脸上出奇的平静,黑色瞳孔里不含杂质的目光投向我。

    「我没那么敏感,事情过去有段时间了,该过去的要让他过去。」

    继续说,「老话讲的好嘛,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

    且不论这句话正确与否,拿来安慰生者有着异乎寻常的疗效。

    宛若灵丹妙药,只消说出何种悲痛亦能消融化解。

    我过去常常质疑,人真的会被一句话轻易安慰?可事实不如我意,过往经历告诉我没人一直沉湎于过去,日子会推着你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没等回过味来生活已将痛苦推出情感边界,找寻不到。

    「说句不孝的话,人没了我反倒轻松许多。他走之前已经瘫痪在床,这些年在他身上结结实实花了不少钱,光照顾他老人家就费劲心力,加上每天要出去跑车,总归不是个事儿。」

    张洋眉宇不见伤感,想来应该是卧病多年早有心理准备。

    他继续说,「我不是冷血的人,可家里只有我和你嫂子俩人真的顾不过来。结婚5、6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敢要,生怕养活不了。」

    「人之常情。」

    我安慰道。

    问道,「我记得张叔身体不错,怎么会病成那样?」

    「要真是病倒就好了。」

    张洋愁吞满面的叹了口气,余下半句迟迟没有说出口。

    与此同时,外屋传来呼喊,我和张洋一愣。

    旋即,中断对话。

    「来啦。」

    张洋穿上鞋子,临走不忘跟我说了句「稍等。」,转身撩开门帘往外走。

    寂静再度回归。

    长久沉默中,耳膜开始听到空气中鼓噪的尖锐嘶鸣。

    来自心脏跳动泵流到身体各处的血液,飞快划过血管内壁的噪动,吵得我胸口发闷。

    屋内火热的温度,把腋下、后背、脚心,烘烤的汗津津一片。

    湿润的衣物贴在皮肤,浑身不自在。

    我盯着窗外风景,生出一个想法。

    跳下炕沿,跑到外屋。

    穿好挂在门口的羽绒服,用力推开屋门,与强风对抗良久,推出一条小缝,侧着身子抛弃身后温暖空间。

    陡然,彻骨寒风贴着骨缝往身体里钻,打了个哆嗦。

    习惯性往掌心呼出几口热气,方才抬头。

    入眼即是无垠黑暗,踱出一步,鞋底积雪吱吱呀呀。

    依照裤腿的触感,积雪至少到脚踝附近,降雪量出乎意料的多。

    步履蹒跚地走出院子,沿着一侧道路漫步。

    途中,我庆幸自己没脱离现代社会太远,道路两侧几盏旧路灯,使我不至于悲惨到迷失方向。

    而每盏灯之间相隔甚远,多数时候要等到走近十几米才能发现。

    这等问题倒成其次。

    毕竟,有比没有好。

    漫无目的地徜徉于风雪中,委实算不上浪漫。

    脸皮迎面和雪花相撞,除了感受到刺痛外,恐怕留不下什么美好记忆。

    两只耳朵开始失去知觉,麻木缓慢的从耳垂蔓延到耳根。

    我精疲力尽的停下脚步,立于一处路灯下弯腰喘息着扶住膝盖。

    回望身后,雪地深浅不一的足迹影影绰绰,自足下向雪夜延伸。

    头顶橘黄色光晕,眼前雪花纷纭落下,嘴里白气飘飘荡荡升空。

    站直身体,我伸手握住路灯杆,两掌合握粗细的铁杆摇晃不止。

    深邃坚硬的冰冷沁入骨髓,收回冻得僵硬的手掌。

    看着通红的手心,我为这趟短暂出游给出一个极为精准的结论。

    「真撒比。」

    吸吸鼻子,双手插入袖子,决定原路返回。

    「你怎么在这?」

    转身之际,一个声音未来得及被呜咽的风搅碎,传入耳中。

    张洋裹着驼绿色大衣,头戴黑色耳包,站在距我几米远的地方。

    「出来转转。」

    「这种天气?」

    「好过在屋子里热到中暑。」

    「哈哈。」

    张洋失声大笑。

    「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觉得他不太可能跟我一样,世上愚蠢的人足够过多了。

    张洋掀开大衣,掏出红酒样式的玻璃瓶。

    「山西陈醋?」

    我读出瓶身上的汉字。

    「你嫂子今天包的饺子,反倒忘了买醋。使唤我去了趟杂货店。」

    「这天气竟还有店家开门,真够敬业。」

    我说。

    「说是杂货店,都是自家平房改的。平日里有人在家,就算营业。」

    「难怪。」

    「乡下大多这样。」

    「挺好,有烟火气。」

    「是吗。」

    他不置可否,掖好醋瓶。

    「走吧,别冻感冒了。还是说你要再逛一下?」

    「回去吧。」

    我差不多恢复力气。

    张洋双手相互插在肥大袖口内,走在前头。

    我踩着来时的脚印,双手插兜亦步亦趋。

    横渡村庄的风,锋利一如既往。

    吹干我面庞每一分水汽,嘴唇干裂艰难呼吸,凝滞稠密的氧气从口腔到肺部冻得生疼。

    强忍不适,迈开脚步在雪中前行。

    我比起来时,状态更差。

    体表的寒冷促使一整天油米未进的胃发出沉闷黏腻的肠鸣,也许当下环境无论如何我听不见这声来自体内的异动,凭借肠道收缩蠕动我猜测着。

    滞后的钝痛一点一滴往大脑蒸腾,再被更加剧烈的苦寒压下,掩埋。

    我按压肚子,愈发难受。

    莫约一刻钟,我们回到院内,推开房门,屋内的照明晃了下眼睛。

    「怎么了?」

    张洋拍拍我肩头,声音从左耳靠近。

    「没什么。」

    气息稍缓。

    我说,「估计是一天没吃饭,有点饿过头。」

    「一天没吃?」

    「没食欲。」

    「那刚好。」

    他说,「直接去里屋吧,饭菜都弄得了。」

    我点点头,挂好外套,回到那间燥热的房间。

    撩开帘子,炕席正中央已经支起张矮方桌,几个大小不等的白瓷碗冒着热气。

    「愣着干嘛,来帮忙。」

    女人手拿碗筷,浆洗得发白的袖口挽在小臂靠近手肘部位。

    手脚麻利,身姿矫健。

    每个动作自有缘由,每件物品自有归处,无不明确的将餐具摆在它应属之地。

    这自生活中透露出的优雅美感,令我叹服。

    不难想象她定然常年浸yin于此。

    「这就来。」

    张洋说。

    我想上前一起帮忙,他却把我打发到一旁。

    「你是客人,哪能让你来干。」

    我找不到理由拒绝,加之身体确有筋疲力尽的迹象,便听从他的建议。

    坐在方桌前,冲着眼前的菜肴发呆。

    让一个饥饿难耐的人面对饭菜而不得食,堪比酷刑。

    比作酷刑多少言

    过其实,我却无更加合适的场景去描绘它。

    好在没等多久,张洋端上最后一道菜回到屋内。

    「差不多了。」

    张洋盘腿坐上炕席,喊道「燕儿,别忙活了。先过来吃饭吧。」

    「诶,这就来。」

    声音像坚硬的弹珠,在房间里弹来弹去,骨碌碌滚到我和张洋的耳中。

    「你嫂子爱cao心,客人来了还忙忙叨叨的。」

    他说,「咱们先吃吧。」

    「好。」

    我没客气,拿起筷子夹起锅包rou,往嘴里放。

    若说锅包rou的做法据我所知大致可分两类,传统派和新派。

    传统派调味基本只用糖醋盐,加上一点酱油调色。

    新派则更多是在原有基础上添加诸如蜂蜜、番茄酱之流,增加复合风味。

    两种口味孰高孰低我无从选择,不过对此时的我来说,眼下这道锅包rou是我生平吃过最好吃的。

    酸甜可口自不必说,rou片皮壳酥脆,配上葱丝辛辣口感,立时和记忆中的味道重合。

    「对了,差点忘了。」

    张洋拍手叫道。

    脚掌下地,将蓝色运动鞋后跟踩瘪,趿拉着在角落大衣柜里翻找。

    片刻,拎出一瓶牛二置于桌面。

    最^新^地^址:^

    YYDSTxT.

    「来一口?」

    他抬手作出举杯的动作。

    「我酒量不好。」

    我不是嗜酒如命之人,提不上酒量。

    「小酌一下嘛。」

    「也行。」

    我点点头,夹了块锅包rou扔进嘴里。

    张洋扭开瓶盖,往我和他的碗中倒了一小半。

    举起碗说,「走一个?」

    「嗯。」

    我端着碗同他相碰,抿一小口。

    舌尖传递上来的生涩气味贯通鼻腔,寒意转瞬剔出体外,暖意涌现。

    味道说不上是好坏,不过十来块钱的廉价白酒,诸如酱香浓郁、酒体醇厚之类无从谈起。

    况且我饮酒素来只为了喝而喝,即便拿来上好的茅台,亦分辨不出个中滋味,秉承这样穷极无聊的心态,酒与我而言无非是用来打发时间的工具罢了。

    「如何?」

    张洋面色红润。

    「我尝不出来。」

    总之不会太好喝。

    「平时不常喝酒?」

    「算不上频繁。」

    我继续夹食锅包rou,碗中白酒弃之不顾。

    「你嫂子手艺不错吧。」

    张洋见我没有继续喝酒的举动,索性自饮自酌。

    「不赖。」

    我说,「口味好过一些饭店。」

    「嗯,那就成。」

    张洋起身说,「我去看看你嫂子怎么还没回来。」

    「好。」

    说话同时,门帘拉开。

    「吃得惯吗?」

    女人进来瞧见正要起身的张洋,再看看我。

    「相当不错。嫂子好手艺。」

    我点点头,身子不自觉端正许多。

    「可别这么叫我,真显老。我都没到三十。」

    她伸手在围裙上擦干水分,笑着说。

    「我叫李燕,不嫌弃就叫我燕姐吧。」

    「好的,燕姐。」

    我说。

    此时节,大雪照旧咆哮着淹没这座地处边郊的村落,黛蓝色天空在怒涛般狂暴的飓风戕害下,愈发黑暗空洞。

    旷日持久的呜咽声中,我在张洋家安静地躲藏。

    之后饭桌上,张洋开始一刻不停地讲述关于他父亲的故事。

    直到从他口中说出一个名字——李明。

    遽然发现,我似乎始终站在18岁那年夏天的葬礼上,听着漫山遍野的蝉鸣,背靠阳光,伫立不前。

    我想世上之人的际遇,俱是相互精密咬合的齿轮,天南地北的一端转动,经过悠久漫长的岁月必然传导至另一端。

    这个露水皆凝成冰碴儿的十月,我静静地注视着异动的始发源头,与张洋交谈着。

    燕姐坐到张洋身边,拦下张洋正准备倒酒的右手。

    「不是说戒了吗?」

    她说。

    「这不是家里来且了嘛,特殊情况多少喝点。再说喝这么些年了,哪能说戒就戒。」

    张洋缩着脖子。

    「反正你老有理由。」

    燕姐夺过酒瓶。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手中动作不曾停下。

    剩余半盘的锅包rou不好全部吃完,夹起临近的炸带鱼,剥下鱼rou仔细咀嚼,呷了口酒。

    「我记得你以前挺讨厌喝酒的不是吗?」

    我问张洋。

    「以前是讨厌。」

    张洋说,「现在却喜欢的不得了。」

    「这有什么说法?」

    「酒能缓解压力,没理由不喜欢。」

    「能缓解?」

    「效果顶好着呢。」

    他握住瓷碗仰头即饮,脸色rou眼可见

    的逐渐苍白,有趣至极。

    「没它,我怕是熬不过这些年。」

    「此话怎讲?」

    我一直以来的坏习惯——世事追根究底。

    「不好说。」

    张洋拎着黄瓜用掌心捋了捋,深入大酱碗里蒯了下,放入嘴里嚼的嘎吱作响。

    「那就是不想说。」

    我白嘴品尝黄瓜,除了蔬菜特有的甘甜缺些味道。

    旋即,沾满大酱又尝了口,自觉咸度适中,和黄瓜本身的口味相得益彰。

    张洋三俩口把黄瓜送入嘴中,腮帮子顿时鼓涨如拳。

    咀嚼完毕,他颇为强硬地拿回酒瓶,燕姐没有阻拦。

    毕竟回忆是件漫长乏味的工作,酒往往是最好的催化剂,它总能置换出准确的片段。

    「不介意聊聊?」

    我说。

    「是想聊聊来着。」

    张洋喝酒的速度很快,接连几口那碗灼热的白酒一股脑地全装进肚子里。

    筷子头沾沾黄酱含在嘴里,「该从哪里说起?」

    他这样问自己。

    「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

    「你离开阜新去了南方后说起?」

    「最好不过。」

    那之后的事我一概不知,的确该从那时聊起才对。

    「打你随父母搬离阜新后,我进了市里重点高中。要说以我当时的成绩,想来毕业考个一本是不难的吧?」

    他说。

    「是不难的。」

    我说。

    「将来这种事情谁都说不准的,有时越认为可以握在手心里的东西,往往越吞易熘走。」

    张洋抽出根玉溪,狠吸一口。

    他说,「高一下学期,大概是星期二下午晚自习,班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等我跑到办公室,班主任一脸无法启齿的表情。翻来复去说了半天,我才听隐约明白。她说‘刚刚医院打来电话,你父亲出车祸了。’,这话不难理解,当时我却脑子空白,硬是一个字都听不懂。活像是耳朵里被海水浸满,人声成了咕嘟咕嘟的气泡噪音,分毫入不了大脑里。那种情况下我被送回家中,接着又莫名其妙的坐在了医院抢救室门口。事到如今,我还是弄不清当时的情况,只记得写着「抢救室」

    三个字的指示灯亮了一夜红光,我也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烟雾从张洋鼻孔窜出,嘴里吸入。

    「等到我彻底回过味儿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我爹已从抢救室转到普通病房,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个缠满绷带半句话说不出来的木乃伊,眼睛紧闭,呼吸均匀。仪器上起伏的蓝线,是他活着的证明。死了般活着。」

    张洋眯起眼睛,边回忆边说,「这往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整个高中期间我一边照顾我爹一边打着零工,最终在高三上学期选择退学。成年以后,我考了驾照,贷款买了辆车做起出租,干到今天。」

    「这样的日子,没有酒怎么过活?」

    张洋把烟蒂扔在水泥地面,用脚踩灭。

    燕姐撇撇嘴,没说什么。

    「的确。」

    我说。

    张洋沉默了一会儿,说。

    「坦率地讲,我爹瘫痪在床起,没再听过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整日只有咿咿呀呀的呻吟,我快不记得他原本究竟是什么模样。我想,眼睁睁看着自己健壮的身体一天天干瘪下去,着实是件残忍的事情,任谁也无法平静。你知道吗?人越是死到临头,越想要活着。每次看到他那双渴求的眼睛,我总认为自己是个不孝的人。不仅是我没为他的死流过一滴眼泪,更因为我曾切实的思考过,是不是干脆把他捂死,或者装作不小心煤炭中毒。这想法跟谁都没法说,我爹不可能知道,我却认定他察觉到我的心思。当父亲的如何不了解自己的儿女?」

    燕姐抿住嘴唇,扶着张洋手臂。

    张洋倒完最后一滴牛二,拿着碗来回摇晃,端起放下几次。

    「我爹生前的物品我只留下了照片,其他烧了个干净。不是一定要烧,好些物件拿去回收利用当然可以。我总觉得那些东西上或多或少残留莫可名状的东西,他生前历经折磨的灵魂也许还附在上面。我想为此前的生活做个了断,了断的不是关于他的记忆,是了断我这6年间的记忆。」

    张洋面无表情地如此解释,他真这么想吗?至亲之人的离世何至于冷酷至此。

    他必然不会无情到那种地步,倘若张洋果真那样,我绝无机会来到他家,更不可能因为大雪困在此处。

    说到底,张洋恐怕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张叔的离世,尽管rou体与精神早已消失在此间世界。

    脑芯中某条神经仍旧停留在时间轴的反方向。

    灵魂割成两份,一方向前,一方留在原地。

    张洋便是如此,他的过去凝视着现在,并将永远持续。

    我约略理解张洋的感受,不只是一部分的感同身受,是连我自己都吃惊的程度。

    「赔偿给了多少?」

    我深呼吸一口气,试图转换话题。

    「赔偿?」

    张洋往胃里装了几口牛二说,「对方穷光蛋一个,除了一辆桑塔纳和一屁股债以外啥都没有,那破车

    最多值两万,卖不卖的出去还是两说。」

    「那判了几年?」

    「死刑。」

    他说,「醉驾,两死一重伤,轻判不了。」

    「两死?」

    「一家三口,夫妻当场死亡。」

    张洋蹙眉说,「据说那对夫妻俩本来是准备带着儿子来阜新探亲,偏偏出了这档子事儿。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屋内的时钟指针敲击我的意志,脑子里有个奇怪的想法。

    「那人是不是叫李明?」

    我说。

    「好像是,你怎么知道?」

    张洋讶然。

    「许是曾在报纸上读到过。」

    我只觉眼前的世界两端倏然升起一根巨大红线,原本不同时空的人事物串联成一个圆环。

    那个名字如同罗塞塔石碑,以他为点,瞬时记忆连绵不绝地涌来。

    我惊觉死亡之深刻竟至这般田地。

    「是吗。」

    「嗯。」

    到头来我和张洋并无不同,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