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局长，你家后院快着火了
◇129 魈率先跑出去，荧和秘书紧随其后，望见入口处堆满了人影，乌泱泱像一堵漆黑的高墙，几盏车灯倏而亮起，打在这些人背后，更显高大威猛，凶神恶煞。 其中一个剪影动了动，拉开车门，迎出神秘首领，另一个又撑起件毛领大氅，毕恭毕敬罩在他背后。 寒风料峭，将斗篷吹得飒飒作响，那具轮廓短暂顿了顿，一丝不可置信的语气，“你怎么在这？” 这声音—— 化成灰荧都认得。 他又问，“刚才那声枪响，是荧小姐做的吗？” 她这才想起自己还一直握着枪，之前的一幕幕又重现脑海，像是被他的质问撕开了一个巨大残缺，荧闭眸，竭力将其缝合，眨眼的工夫，魈已然先行挡于身前。 楼上听到动静，很快也下来十数名警卫，每人各持一把手电筒，高低错落，直直照到对面那波人身上。 借着光，她终于看清达达利亚那张骄纵不羁的脸，他气势凛冽，立于人群最前端，神情那样不可一世，那样藐视王权，潇洒绝伦，是荧从不曾见过的模样。 她见过他各种模样，阳光的，风流的，野蛮的。 都不比此时此刻，像即将征服一切般猖獗与倨傲。 她冷声问，“你来做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 达达利亚声音嘹亮，远远传来，毫不费力压住正北的朔风，“荧小姐，这是你第一次杀人吗？” 荧闭口不言，保持百分百的防备，她再不相信这个男人，魈耳鬓微侧，感受到身后她的警惕，正过视线，冲达达利亚严肃警告，“这与你无关。” 说罢，枪口直指对方。 魈一动作，其他警卫也立刻绷紧神经，整整齐齐握好武器，凝神待命，对面人同样不甘示弱，纷纷举起长枪短炮，极寒的空气里，尽是金属碰撞发出的冷脆声响。 毫无征兆的战役蓄势待发，双方屏息之时，达达利亚忽然发出一声轻哼，随即慢条斯理拉扯手套，仿佛准备大开一场杀戒。 ◇130 “你不适合枪。” 他语气轻狂，也依旧平稳与荧言说，“如果是我为荧小姐挑一样武器，我会选跟你很像的…一把软刀。” 一束光柱直射他面孔，那双眼瞳被照得几近透明，像海面结了冰，“知道软刀怎么杀人吗？” 她仍旧不答，达达利亚却一点不怒，一字字满是笑意，“像猎物一样，做小伏低，抛弃所有杀伤力，等到猎手掉以轻心时，再温柔地从软肋刺入，最后剜心蚀骨，摄人心魄。” 荧当然懂他不着边际的形容，奈何当下不是跟他算账的好时机，她指甲深深扣进皮rou，以保持理智，绷到极点的瞬间，达达利亚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好了好了，闲话到此为止，都放轻松些，别那么紧张，我来这没别的意思，只为办一件事。” 他顿了顿，势在必得的口吻，“据我猜测，就在刚刚，你们已经处决了莎琳，我无权干涉璃月国安局的作为，但莎琳的尸体，我们要带回去。” “带回去？做什么？”秘书问道。 达达利亚含糊其辞，“璃月有璃月的规矩，至冬也有至冬的准则，她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我会安排把尸体送回故乡，这是每个至冬人都有必要履行的义务。” 听到最后，荧心底对他的摸索已有了十成论断，她虽一言不发，却始终仔细观察，暗自忖度，身为管理者的警卫和秘书也在进行眼神交涉，片刻后，互相顿首。 其中一人朝对面说道，“让他们去抬吧。” 达达利亚闻声，肩膀微微沉下几分，似是松了一口气，旋即给旁边两个马仔眼神示意，那两人听令，往前迈出一步，站前排的几名警卫也正准备侧身让路，谁都没想到，荧突然在这时大喊—— “不能带走！” 顷刻间，所有人目光全部集中到她身上，一张张脸庞神色迥异，有人震惊茫然，有人疑惑费解，有人鄙夷不屑。 她是唯一身份不符场合的特殊存在，很快，那些目光几乎都转化成了藐视。 只有魈，未曾有过一秒钟那样的眼神看她。 就连他瞳孔中无数道金色的细线，都没颤动过一分一毫，似乎无论荧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坚定站在她身边，为她护法，帮她定神。 事到如今，早已没有退路，荧攥了攥拳，依旧否决商议的结果—— “不能带走，我们都中他的圈套了！” ◇131 昨晚夜店行动为何那么顺利，刚刚莎琳又为何那么坚决赴死，荧彻底看清，这是一场以间谍的牺牲为献祭的棋局。 她赶紧抬头，向警卫们解释，“我知道，这里没我说话的份，但我不得不提醒一句，璃月每发子弹，都有专属标记和编号。” 荧眉头紧蹙，说得很急，很慌，生怕大家不听劝告，放任他人胡作非为，身旁魈抬手扶住她肩膀，才给她一丝安心。 他肯定地点点头，“慢慢说。” 轻和的慰勉，手心的温度，一一抚平荧的躁动与忐忑，她做了几次深呼吸，缕清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继而细细阐明。 “尸体回到他们国家，免不了政府审查，莎琳脑袋里那颗带编号的子弹就是实打实的证据，如果以至冬人在璃月被枪杀为导火索，借机挑起两国矛盾，我们，还有他们，谁能承担得起后果？” 她有条不紊讲完，自己都吓了一跳，身体里好像有泥石流在滔滔翻滚，铺天盖地的汹涌。 这一大段，表面上分析得滴水不漏，重点放在枪和子弹，实则是为了对达达利亚避而不谈。 莎琳死了，荧成了唯一知道真相的人，理智告诉她，达达利亚暂且两只脚都还站在悬崖边，差点一脚踩空的人是她自己—— 且不说是故意帮他掖藏，就算现在揭穿达达利亚另有身份，那自己和他的苟且私情也会露馅，同样瞒不住。 在这么多人面前自暴给钟离带绿帽子，除非她疯了。 ◇132 “荧小姐想太多了吧。” 人群中很快透出质疑的声音，“至冬怎么说都是个大国，应该不能干出如此龌龊无耻的事，上层的交涉，未必有水沟那么浑浊。” 这是在讽刺她出身呢，魈立马一个刀尖般锐利的眼神射过去，接着第一个站出来，认同荧的观点，冷静且认真地补充，“商无不jian，兵不厌诈，只要有心，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只是…”他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时更加沉重，“她的死是我一人所为，一切后果，我自行承担。” “那怎么行！” 荧紧盯他，急切握住他手臂，“来不及的，尸体交给过去，相当于交出了主动权，无事发生也就罢了，真出了问题，恐怕陷入为难的会是钟离。” “不可…”一听到钟离的名字，周秘书也改了主意，“钟局即将退位，璃月也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我们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 局势突变，对面达达利亚的脸色愈发阴翳，他语气极沉，像裹挟着一场鲸波，“怎么，这就反悔了？你们璃月人，不是最重视契约精神吗？哦…我忘了——” 他装模装样笑了笑，“从明天起，钟离就不再是局长了。” “别说了，没用的！”他掌握的情报倒还不少，可言多必失，荧担忧这些话会引人怀疑，赶紧正过身，朝达达利亚焦急驳斥，“说得再多，你今天也什么都拿不到，劝你还是赶紧走吧。” 这隐晦不明的暗示，在对方听来更像是挑衅和驱赶，他怒意灼烈，不降反增，眸中的光色愈发狠戾，“国安局现在是荧小姐说了算？如果我非要带走呢？” 两人刚烈的对峙，将彼此，和双方阵营都架到了无法扭转的高度，战事才暂歇，眼下再一次被瞬息顷覆。 达达利亚有意指摘她，试图激起警卫们心底的不服，可他如此咄咄逼人，死咬不放，竟也变相稳固了这些人稍微涣散的军心。 荧霎时感受到身旁积累凝聚的力量，趁热打铁喊道—— “那就从我们所有人尸体上踏过去！” 她坚决不留情面，与国安局站在一路同仇敌忾，狠心得令达达利亚出乎意料。 他气极了，气得说不出话。 不止荧没见过今夜这判若两人的达达利亚，这般浩然，这般正义执言的荧，他也同样不曾见识。 不像是钟离任命，但也不知昨晚还与他温存的那个少女究竟因为什么而变化了，达达利亚思考了半晌也没弄清。 他像是被打了个下风，眉宇间，深重的煞意没变，起伏的胸腔和凉浸浸的口吻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动容。 “荧，枪弹不长眼，真动起手，连我也保不了你。” 然而荧自嘲一笑，“呵……” 保她？ 他以什么身份保她？ 她又有什么资格被保护？ 荧早就淡然了。 ◇133 莎琳说的对，她是妓女。 走上这条路，就意味着把自己从国家的保护对象中剔除在外，至此漂泊无依，还是钟离帮她改了名字后，她才第一次睡上好觉。 荧认定自己是他豢养的金丝雀，这个身份，她始终记牢，其余别的一概不理，世人常言，戏子无情，妓子无义，她并非特例，可这一刻，荧不知自己怎么了，觉得身体好像被某种前所未有的东西包裹着… 紧紧包裹着。 她蓦地想到最初，第一次撞见钟离杀人的情景，那之后她虽然怕极了，也依旧下意识向着他，相信他。 或许，在她的意识深处，早在那时就有一颗归属感的种子种了下来，扎了根，这种归属感是钟离带给她的，是钟离身边的魈，万事万物，钟离的一切带给她的。 荧也是时至今日才切身领悟到，并且在知晓的瞬间，爆发得强烈。 这一次，没有对质莎琳时的颤抖，她稳稳举枪，死死盯紧达达利亚，毫厘不让，一字一顿重复，“不可能让你带走。” ◇134 岁末，万物凋零，这片萧瑟阴沉的空地站满了人，可个个都寂若死灰，咬牙不语。 荧话音落下，战事便已成定局，所有人像被铁水铸入全身，坚硬而绝望地奔赴生死，抑或将生死带给别人。 阎王殿门前，男女之间那点风月情爱荡然无存，兵戎相向的这一刻，达达利亚也好，荧自己也罢，两人都心知肚明，哪怕彼此有千般情意，万难割舍，也都在这一夕之间，悉数殆尽了。 ——情意…吗？ 好像连那点儿情意都算不上。 仅仅是刺激与利用，是根本难以启齿的不伦禁忌，仿佛一朵罂粟，瑰丽地发了芽，开了花，却经不起阳光照射，更受不起一丝一毫风雨，一星半点危机。 这场水火不容的斗争，就是一声震彻心神的钟鸣，敲醒她，和这个男人的混沌纠缠，该斩断了。 ◇135 两边都不愿让步，不甘妥协，算是交涉破裂，彻底撕破了脸，战况一触即发，气压低得不能再低。 然而国安局人手不足，武器不足，劣势中的劣势，若是至冬人执意强攻，必定难以招架，远不比直接给出尸体划算，这也是警卫一开始就不愿交锋的原因。 不单他一个人洞悉全局，魈同样眉头紧锁，人虽还镇定地站在这儿，思维却俨然飘到百里之外—— 一念之间，恍惚预见对方暗藏的狙击手扣下扳机。 第一个倒在血泊中的一定是荧，她太关键，他有把握闪身挡下，但之后呢？ 荧坐在满目疮痍间哭泣的样子，被无耻之徒掳走的样子，局长和璃月受人威胁迫害的样子…… 没有丝毫犹豫，他轻吸一口气，瞬刻收了枪，随后下定决心一般，一步，一步，朝达达利亚走去。 荧霎时愣住了。 喉咙尚未来得及出声，一声巨响先行替她发问，不知是谁惧怕忌惮，妄图逼退，还是擦枪走火，一颗子弹恶狠狠射在魈的脚边。 砰！ 石砾轰然崩碎，攘起尘沙飞腾，又在分秒间被寒风吹散，直直吹进荧眼里。 “魈！”泪水和脚步同时迸发，她当即追过去，哭着大喊，“你在做什么？” “荧小姐当心！”一旁警卫迅速拖拽她手臂，差点没拉住，扯得荧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达达利亚那边同样惶恐万状，有人豁着嗓子高呼，“别…别再往前了！” 魈没理会，单手卸掉绑在肩胛的武器带。 接着是袖侧，腰间，腿腕。 一件件兵械掉落在荒芜凄凉的冬土，越是拆解，荧哭声越是悲恸，魈走出这一路她都不曾放弃追逐，直至被周围人合力阻拦，束缚，压制。 挣扎到终于瘫软。 “魈……” 她一遍遍念他名字，空洞望向他远去的背影。 他极力扼住门扉，不顾一切地挽回她，悔过自责的模样，仅仅才过去一刻钟之久，言犹在耳，历历在目，现在就又要舍她而去，独自揽下所有吗。 ◇136 少年缄默着逼近，马仔们被他周身散发的气场吓得方寸大乱，连连后退，唯有达达利亚岿然不动，他眯眼审视，看着对方最终手无寸铁，止步于自己一臂之距。 夜幕苍茫，密布着虚无的浓雾，恍若在二人之间横亘起一道屏障，狼烟四起，又不见硝烟。 魈面无表情望向他，先是毅然决然道，“我们听荧的。” 短短五个字，一锤定音，在全场给足了她面子。 荧远远听着，心中五味陈杂，她咬着牙，仍泛起哽咽，喉咙里说不出的酸涩与钝痛。 犹如坠入骇浪翻腾的海底，透不过气，绝望得早已麻木时，倏忽被人托举出水面，而沉在她身下的救助者，甘愿为她失温，为她窒息，为她溺毙。 魈继续说，“我口袋里，有那人的东西。” 这一句他说得很平静，声音沉着而淡泊，不带什么危险性，达达利亚谨慎伸出手，将信将疑摸了进去。 触碰到什么硬质物品。 他缓缓拿出来，那银白的金属在月光下一闪，闪进他晦暗无边，亦正亦邪的幽蓝瞳底—— 一枚正国级授任勋章。 由至冬女皇亲自颁赠，代表了一名战士至高无上的荣誉。 达达利亚目光一转，从勋章上移开，半分惊奇半分疑惑地锁定魈，魈同样注视他，随后齿间发出一声轻叹。 “最多能让你把这个带回去。” ◇137 怎么回事。 这个少年似乎也变了。 不再像调查资料和想象中那般孤僻，机械，冷漠无情，反而深知作为一名战士的热烈与悲怆。 殊途同归，起码这一刻，他们在做同样的事。 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 无声的死寂，那勋章在达达利亚手中熠熠生辉，像是一瞬活了，星点光芒烙印在每个人眼里，灼刺在每个人心里。 至冬实行军国主义，达达利亚也是军人出身，死去的莎琳，还有这些手下，他们现在是黑社会，是混混，可他们曾经都是军人，是士兵。 不止如此，璃月国安局的在职警卫，除了荧，场上所有人都是。 或许仅仅一刹，达达利亚感受到这片土地上每个人内心卷起的一股激流，这股激流令空气都热血沸腾，一种超越国籍的情怀刹那间席卷过整个战场。 不得不承认，魈这一举措，和缓却也强势，四两拨千斤，并没化干戈为玉帛，可于情于理都堵死了达达利亚的路，令他再无计可施。 达达利亚心中思绪万千，感慨万千，纹丝不动沉默许久。 他咬了咬牙，终是松口。 “收枪。” 一旁的马仔低声提醒，“公子大人，再不乘胜追击，我们……” “我说收枪！” 马仔被震慑，再没胆量忤逆，“是……” 达达利亚转过身，视线从左至右扫视所有手下。 他举起勋章，掷地有声发号施令，“都给我记好了！倘若身边的弟兄死在敌人枪下，就找到他最重要的东西，能代表他灵魂的东西！保护好它，直到交到对方家人手里！明白了吗？” “明白！”号令如山，手下们的呐喊激起阵阵回响。 ◇136 有时候，人根本意识不到，一次微小的转变会释放多大的能量。 沙场波诡云谲，对一步，力敌千钧，错一步，粉身碎骨，而魈，既避免了死伤，也维护了璃月，并保全死者颜面，尽到了人道主义。 由他动手，由他交付，没牵连任何人，一桩桩行迹，堪称无懈可击。 所有同僚都对魈这样的变化震惊不已，危厄当前，他竟能做到这般万全来赢得转机，这般理智去为人处世？ 不知不觉间，那个凛然一身的队长竟有了这样的改变？ 跟谁学的？ 警卫们面面相觑，一片茫然，只有人群里的少女不动如钟。 风音晏起，月影惘惘，云间稀稀疏疏的罅隙，洒下一缕缕清光，魈蓦然回首，目光坚定温柔，与荧远远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