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唐无锋目的暴露之后就彻底不再掩饰下去，再三追问，顾清却只回他，你不是亲自找过了，可有什么发现？ 他自然是一无所获，当初兄长潜入范阳，失手后身上并没有发现密信，本以为被人搜去，但隔了好几日也不见半点动静。 他们唯一分开便是在洛阳，进城前他说要去见一个人。 珍视之人不可为他人所知，是他们不成文的规矩，为了避免背叛，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大部分时候他们刻意回避彼此之间的私事，某种情况下这算是一个弱点，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他半真半假的抱怨，连大嫂都不给看，小气，按不住好奇，但也不敢跟的太近，只知道大致的区域。 但他知道对方是万花弟子，这点还是无意间撞见兄长把玩那枚焰火讯号发觉得，别人不认得，唐家堡对这些可不陌生。 内门弟子才有的大医令，没什么别的用处，既不能号令群雄也不能遂人心愿，只是能够召集当地医者救你一命罢了。 他装作寻亲，在附近打听，有人告诉他那座院子里，住着他要找的万花弟子。 然后他遇见了顾清。 万花弟子，脾气有点差，长的好看。 顾清默认了下来，他看出这个唐门弟子身上带着的无尽麻烦，小谢不该卷到这些事里去，他应该好好活着，再肆意妄为也没有关系。 而他渴望一场没有尽头的漂泊，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喜欢出门安于现状，连他自己也这样认为，只不过是他没有目的罢了。 他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要去往何处，师父的训诫他不想听，父母的遗志他也不想继承。 脱离了身份，姓名，他不知该为自己做些什么。 他决定给自己找一点麻烦。 为浩气盟赴汤蹈火，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顾清丝毫没有欺瞒的不安，毕竟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承认过，他就是唐无锋要找的人。 唐无锋没有告诉他要去做什么，顾清也不问，哪怕夜间撞见他出行，顾清也能够当做没有看到。 他在客栈的屋顶喝酒，唐无锋老远就看到了，月光太亮，他的身影被照的很清晰。他坐在月光下，也融在月光里，而唐无锋手中的弩箭，还沾着没有冷透的血。 以往他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江湖人手上，怎么可能没有人命，只是他沾的多一点罢了。 顾清转过脸，夜色下唐无锋的身影如同鬼魅，面具也暗沉沉的，不知涂了什么，明明是金属却没有半点反光。 “回来了？给，暖暖身子。” 天气越来越冷，他们还在向北走，连日风雪，今夜是个难得的晴天。 唐无锋接过酒，他戴着护甲和手套，一点温度都感觉不到，但顾清的指尖白的发青，显然是冷的。他想去握，但看到自己被皮革和金属包裹的手，又默默放了下去。 “这么冷，怎么不在房间休息。” 顾清搓了搓手，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到一边去，回了他一个字，闷。 客栈里的碳粗糙，有烟气，顾清不是娇气的人，但待久了屋里确实沉闷，让人心烦意乱。 今夜月色明亮，风雪初晴，若是往常一众弟子已经围炉夜话，温酒抚琴谈风月，而不是在这冰天雪地里对着木头似的刺客发呆。 叹口气从唐无锋手里拿回酒杯，他没有喝，出门在外，唐无锋又变得精明起来，不喝酒，不食外物，什么热闹也不看，就连客房都不住最显眼的天字号。 虽说他的本意是为了避免意外和麻烦，但也确实无趣，顾清甚至在想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太冲动，本想借着出行看清自己的前路，实际上每天过得仿佛一个行僧。 不知道他哥哥是不是也这副样子，无趣的很，小谢看上他什么，脸吗。他至今还没有拆穿，毕竟只剩下这一个乐趣，看着唐无锋因为误会而纠结苦恼，是他最近唯一的消遣。 唐无锋身上的气质很矛盾，明明是刚杀了人，身上血气杀意都还没有散尽，但依旧保有莫名其妙的坚持。 老弱孤独不杀、幼小无依不杀、忠良仁义不杀、正人君子不杀。 顾清听完后只剩了一个疑问，那还有什么好杀。 如果一个人他十分的恶毒，却是个孤零零的糟老头子，你也不杀？ 唐无锋不善争辩，只回他那怎么一样，随后又闷闷地说，这世间恶人那么多，只有杀不完，杀不够，等到真的无人可杀那一天，世道就太平了。 幼稚。 顾清嗤笑，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有生老病死七情六欲，恶都是善催生出来的，人人都恶，也就没了恶。 唐无锋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这又是什么歪理，他只听说过人人为善恶念自消，怎么到了他这里，善反而成了恶。 “如果你救的人成了个大恶人，那你会不会后悔？” “我……” 恶人谷里确实有这样一位，当年的白衣孟尝陶寒亭，后来心性大变，投身恶人谷成了十大恶人之一的黑鸦。 “如果你放过的小孩子长大也成了一个大恶人，你会不会后悔？” “幼子何辜。” 顾清点头，笑道：“不错，但日后为他所害的人又何其无辜。” “你这是诡辩，救人时又怎能预见未来如何，若因此掣肘，岂不是因噎废食。” 顾清竖起手指摇了摇：“我若救一个恶人，他日死伤千百，我若一个都不救，死的不过是眼前人。” 唐无锋说不出话，他明知道顾清这话没有道理，但是只有教人不去杀人，总不能逼着人去救人，只好扭过脸去不看他。 “我浩气盟之人行事，但求俯仰无愧，此等见死不救之行，必为人不耻，我不能强求你，只是我们不是同路人罢了。” 他们本就不是同路人，机缘巧合才凑在一处，性情迥异，与倾盖如故没有半点关系。 顾清去戳他的肩膀，那里也包裹着皮甲与金属，敲一下会有笃笃的响声。已经愈合的伤口被他这样一碰，隐隐泛出点疼痛，他受过很多伤，偏偏只有这一次觉出了疼。 他没有躲避，顾清拨弄他身上甲片，似是找到了什么乐趣，这些护甲随时可以变成取人性命的武器，他以前就听说过，唐门弟子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有可能变成暗器。 “不说这个，和我说说唐家堡？” 唐无锋略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顾清垂下眼，咳了一声暗示道：“虽然不准外人出入，以后说不定有机会去看看。” 唐无锋本就皱着的眉头拧的更紧，他总忘记顾清还有另外的身份，自己不该和他这样亲近。 “没什么好说的。”他冷声道，拨开他的手起身，头也不回。“练功，做事。” 顾清察觉到他突来的疏远，心下了然，趁他还没离开一把握住他的手，仰起头看他：“你讨厌我？” 唐无锋沉默着摇了摇头。 “你这是在……避嫌？” 唐无锋依旧不回答，顾清又笑了，他握紧唐无锋想要抽回的手，指尖在他掌心勾划摩挲。 借着月色，他能够看到面具没能遮挡到的耳根泛着一点红。 本该冷血无情的刺客，意外的容易害羞。 他晃了晃喝空的酒瓶，天气还是太冷了，他坐了这许久，腿脚有些发麻。索性攀着唐无锋的手臂爬起来，半边身子都挂上去，一点都不和他客气。 “送我回房，有事和你说。” 他几乎贴到唐无锋的耳边，满意地看到那团红晕扩散，声音压的低，传到唐无锋耳朵里，就只剩了轻软的气音。 顾清大半重量都倚在他身上，也没有要动的意思，唐无锋转过脸示意他下去，反被双手勾住了脖子。 “腿麻，走不了了。” 他总是冷冷淡淡的，突如其来的撒娇让唐无锋束手无策，但他总不能真的松手，只好僵硬地扶住他的腰。顾清还是不动，唐无锋没有办法，弯腰从他腿弯一抄，抱着他跳下了屋顶。 房间里烟气散了，暖意也散的干净，顾清指挥他把自己放到床上，使唤人去关窗添火，等唐无锋做完了，又把人喊到面前。 “坐。”他拍拍床榻，脸上还带着点红，也不知是冷的还是酒意，唐无锋不动，他便伸出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习武之人的本能让他立即挣脱，顾清也不恼，拽着他的袖口不松，唐无锋也只得坐下。 “说吧，什么事。” 顾清又不说话了，他手撑在唐无锋肩膀，一用力翻身跨了上来，压着他往床上倒。唐无锋毫无防备，竟真的被他推的仰倒，再要撑起身体时顾清已经覆了上来。 “别动。”他挨得很近，毫不客气地咬上他的嘴唇，唐无锋闪躲不及，被他咬个正着。 顾清一触即分，唐无锋立即别过脸，又被他在耳朵上咬了一口。 “说了别动。”他用鼻尖去蹭唐无锋的耳根，湿热的呼吸都贴在他脖颈上。“别躲，你真的不喜欢我？” 唐无锋抿着唇将他掀开，他力气有些大，还有些气急败坏，顾清歪在床上，笑个不停。 “你没有别的事，我走了。” “很重要的事，和你哥哥有关。”他坐起来，靠在床栏上，“但是我现在又不想说了。” 唐无锋盯着他，双手攥紧，胸口起伏，他不该有这样明显的愤怒，但顾清就是能挑动他的情绪。 “你究竟想怎样？” 顾清点了点自己的嘴唇，笑道：“你得哄哄我，我心情好了，自然会告诉你。” “你——！” 他气的咬牙，顾清到底在发什么疯，他对兄长，当真一丝一毫的留恋都没有？能够这样轻易地，对自己投怀送抱，兄长到底看上他什么？ “你想好了没有？” 顾清自然注意到他的怒意，唐无锋一边恨不得掐死自己，偏偏又难以掩饰心动，这副样子可怜又可爱。 见他不动，顾清又去握他的手，唐无锋十分抗拒，不情不愿地被他拽着。 “你放心，今日之后，我与你兄长，两不相干。” 唐无锋动了动嘴唇，即使不明白顾清意欲如何，但他的话正合心意。 “这就是你要的？” 他把顾清推得躺下去，手掌贴到他的颈侧，顾清眯着眼笑，仰起头舔了舔他的下颌。弓起的腿向上蹭了蹭，碰到对方胯间热胀的物事，忍不住又笑得发抖。 “口是心非。” 被顾清戳破心思十分难堪，唐无锋被他笑得羞恼，索性堵住他的嘴不许他再说话。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动，总归不是被烈酒淋过伤口的时候，既不是一见如故，也不是志同道合，实在没有道理。 顾清生的端庄秀致，不是那种一眼荡人心魄的艳丽，却让人看了十分舒服，很难生出疏远厌恶之意。 而此刻眉目含情，春色照雪，无端生出几分诱人，被唐无锋咬破了嘴唇，发出两声含糊的呜咽。 顾清被他咬的有些痛，但口中的甜腥味让他兴奋，这本来就是互相索取的过程，比起欲望，痛苦能让他更清醒。 他一直过得浑浑噩噩，不知朝夕，他知道这样的错的，又无法控制自己从那些无尽的噩梦中脱身。 他渴望的从来不是一晌贪欢，而是从木雕泥塑般的身体里挣脱出一丝缝隙，痛痛快快地借着欢愉与疼痛，得一线喘息。 唐无锋没有摘去护甲，粗糙的皮革摩擦过皮肤，激的他一阵颤抖，刺痛与麻痒混合着，变成他胸膛里逸出的一声叹息。